第三章 症状(第5/27页)

红亮爹害怕极了,他想还是赶紧回去算了。可一转身,却发现后面竟是一片汪洋,浩浩淼淼,他已无退路可走了。就在红亮爹惊魂不定时,仿佛又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轻盈地一掠而过。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某种声响。准确一点说,他听到的大约是一声声鸟鸣,但那鸟的叫声又绝不是平时所听到过的任何一种鸟的声音。在我们这个村庄,田野中鸟是有一些的,但红亮爹见过的鸟无非是喜鹊、布谷、鹞子、老鹰、燕雀之类的,当然最常见的还有鸽子、老鸹和麻雀,这些鸟的叫声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惟独此刻,他所听到的鸟鸣,真是太过于奇特了。那声音有时像微风轻轻柔柔地拂过面颊,有时又似一片云彩飘过清澈的天空,不留下一丝痕迹,似乎能把人的心带到远离村庄的一个陌生而又清净地方。那鸟的叫声里面似乎还蕴藏着,一种让人听了就会立刻安静下来并陷入沉思的清爽,有一股能在不经意间,驱散内心中的恐惧和杂念的神奇魔力,更有一缕如同从娘亲的乳汁中慢慢渗透出来的甜蜜柔和温顺的气息。红亮爹的确被这奇妙而又好听的鸟鸣声所深深吸引住了,以至于暂时忘却了恐惧。他完全沉浸在那种奇异的鸟鸣声中了。尤其是,当这种神奇的声音忽然变得急切的时候,真仿佛是望眼欲穿的娘亲,站在村口一声声召唤着迷途的儿娃早点归来。

这时,又有什么东西突然从红亮爹的头顶直飞下来,挥动着雪白的翅膀,在他眼前轻柔地转了一圈,翩翩起舞着。他完全看呆了。这竟是一只巨大而美丽的鸟儿,可它似乎又不仅仅是一只鸟儿。红亮爹有幸看到了那只鸟的头部,尽管那鸟飞快地在眼前一闪,便消失了踪影,可他还是有幸看到了鸟的脸。那是一张异常神奇的半人半鸟的脸,似有几分女人和娃崽的相貌,慈眉善目,神采奕奕,稍带微笑,一种超凡脱俗的光芒始终笼罩着它。也就在那一刻,红亮爹忽然意识到那鸟的脸酷似自己的走失的娃子和殁了多年的女人,他眼角一直挂着滚烫的泪。红亮爹感到无比震惊,他多么想靠近它,好好看看,好好摸摸,可他的嗓子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梦里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巴巴看着它渐渐远去了。

事实上,红亮爹一整夜都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梦也像看不见的绳子紧紧束缚住了他的思绪。他一直苦思冥想却难以释怀,后来终于记起多年前的一件旧事来,若不是那个离奇的梦,他真就把这事给忘光了。那时,红亮还小,五岁那年身上出满了水痘,一连好些天昏迷不醒,村里很多老辈人都说不顶用了,让红亮爹准备娃的后事。当时,我们村那个将近百岁的老接生婆还浑浑噩噩地活着,老人闻讯也颤巍巍地摸索到红亮家,鸟爪一样的手指颤巍巍地,她伸进捂得严严实实的棉被里,瞎子摸鱼一样胡乱摸了一会儿,然后抽出手嘱咐红亮爹,想救娃的命就把他送到庙上,让师傅给娃好好念叨念叨。他当时也半信半疑,可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最终他听从了那老接生婆的话,将红亮用棉被裹好背到青羊湾附近的一个土地庙上,权当信个迷信。庙里的师傅专门给红亮诵了半天经,求了神符,取了庙井里的清水,给他灌下去,又让他们父子俩在庙里住下来调养,几天后红亮竟睁开了眼,身上的痘也都熟了,化成脓水,慢慢结了痂。当时,庙里的一个老师傅跟他说,红亮这娃前世跟佛有缘,才遭大难不死的,只是有一样,他五行与金相克,若能扬长避短,往后兴许能有些意想不到的作为。如今再想起这话,红亮爹依旧是一头雾水,红亮果真像庙里师傅说的那样,能因祸得福就好了。

天刚蒙蒙亮时,虎大就爬起来了。这之前,我们村捡大粪的老头看见了寡妇牛香,她刚好从虎大的办公室里泥鳅样刺溜一下钻出来,然后在晨光中拧着母马一样浑圆的屁股蛋跑远了。

虎大叫人把红亮爹从马粪和柴草窝里拎出来。那时候红亮爹刚合上眼皮,牲口圈里又脏又臭,蚊子比外面还要猖獗。红亮爹浑身上下都被叮得不成样子了,红红的疙瘩连成了片儿,像隆起的地形图,一双眼睛肿得看不清路,脖颈胳膊和腿脚发糕样胖起来,连路也走不稳。虎大翻了红亮爹两眼:

“可不是我不放你,你都看到了,现在社员们的情绪多么高涨啊!”

红亮爹极力朝虎大脸上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只能勉强地睁开细细的一条缝。

虎大说:“我再把话说一遍,眼下的形势你要弄清楚,现如今谁也帮不了你了!”

红亮爹嗫嚅着:

“我有罪,我偷了公家的粮食,我甘愿伏罪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