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8/27页)
三炮又指着趴在地上的糜子说:
“要说地主家最最歹毒的,得数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是狐狸精,是母夜叉,是潘金莲,她夜夜缠磨着我跟她睡觉,想吸干我身上的血!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动不动拿出她祖上传下来压箱子的下三滥物件勾引我!我要是不听她的话,她就拿指甲抠我,用锥子戳我……这些年我在她们家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说着,三炮煞有介事地撸起一只袖子让大伙儿看,那胳膊腕上果然是一道道的伤痕,真的有点像是被什么人心狠手辣地抓挠出来的。
三炮最后义正词严地说:“从今往后,我三炮跟狗日的地主家再也没有啥瓜葛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又举起手大声说:“我敢发誓,就是饿死累死冻死病死,我也绝不再吃地主家的一口饭,喝地主家一口水了!”
三炮说到这又开始振臂高呼起来。
“我要跟地主划清界限!”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众人全被三炮糊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是真是假。几个干部们也带头叫了好,纷纷夸赞屠户三炮觉悟高,思想转变快,还号召大伙都要向三炮学习。
从那天起,三炮就真的不回家了,仿佛真的彻底脱离了跟糜子的关系。三炮也不再杀猪了。这阵子人心惶惶,也就没有人再找三炮杀猪宰羊了。三炮当下卷了自己的铺盖,准备搬回羊角村的老宅院去住。
当然,三炮不会平白无故地就住进自家原来的那院老房子里。三炮先后找过几个干部。一开始干部们都觉得三炮虽然做事情意志比较坚定,又跟地主家彻底划清了界限,他的行动很值得提倡和推广,可要是特别批准他的请求,还需要再三斟酌一番的。三炮碰了几颗钉子,回去思谋了一宿,越想越气恼。
第二天,三炮借来一把洋镐扛在肩上,出村前他挨家挨户去敲别人家的门,人家出来了他又什么也不说,继续一路敲下去。后来,大伙不知道三炮要搞啥名堂,只好糊里糊涂跟着三炮出了村子。三炮径自去了村外荒地上的那片坟场。大伙更觉得奇怪,远远地围过去,围成一只很大的歪歪扭扭的圈子盯着看。三炮被众人围在当间,大伙正在疑惑之际,却发现三炮霍霍地挥起手里的洋镐,在地主家的那只祖坟苞上胡乱刨挖起来。大伙全吓呆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去劝阻三炮住手。
三炮真的就掘了地主家的祖坟。后来村里的狗把老地主乌黑的尸骨从坟坑里宝贝似的一路叼回去,它们跟那奇形怪状的骨头有深仇大恨似的,日夜不停咀嚼,发出噶吧噶吧地声响。狗嚼骨头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听起来更加令人恐怖。村里有个人夜里无意间发现,自家的狗窝棚前闪着幽蓝幽蓝的一簇鬼火。这人还清清楚楚地看见,被狗嘴啃吮得白森森的一截骨头,忽然在狗窝棚前无原无故地燃烧起来,发出一蹿一跳的蓝瓦瓦的火焰,火光把狗的眼睛都映黄了。狗吓得蹦到窝棚顶上,呜呜地哭着,见了主人求救似的拼命摇动尾巴。
干部们在这件事情上终于统一了思想认识,他们觉得如果再不予以批准的话,那不就等于硬把三炮往地主这边推吗?地、富、反、坏、右黑五类里面,这地主可是排头兵。三炮能亲自动手掘地主家的祖坟,这已经充分说明他的思想的的确确进步了。而且,是很大一步!这很了不起的。
于是,三炮贴身的兜里就揣上了一张写着“同意迁回原籍”字样、并且加盖了大红戳子的证明材料。三炮清楚地记得那个干部盖红戳子的时候,呵呵地使劲冲戳面上哈着气,仿佛亲吻心爱女人的脸蛋子,生怕盖不清晰、盖不鲜艳似的。
几天来,糜子哭得死去活来,她骂三炮是白眼狼,骂三炮比狼的心肠还狠毒三分。糜子哭,串串也跟着流眼泪。娘俩相依为命蛰伏在屋子里,根本不清楚三炮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糜子一遍一遍揉摸着串串的头说:
“要不是你,娘真是一天也不想活下去了……”
娘俩就这样抱着头一直哭到天昏地暗,哭到鸡啼日出。
崭新的跟刚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松木大床,没几天工夫就打好了。与此同时,一股比梦里的鼾声还要浓稠的松木的香味正四处飘散。离着我们队部老远,大伙就能闻得清清楚楚,让人不由地要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
特别是在黑夜里,松香刺鼻涩眼的味道,在我们羊角村迅速弥漫开来。我们村那些看家狗的鼻子就一刻不闲地呼扇着。它们像获得了某种极其重要的警示信号,都把黑洞洞的鼻孔紧贴在地面上,鬼子探地雷似的抽搭个不休。
松香味不仅严重影响了狗和其他牲畜的正常食欲,很快就使它们开始大面积厌食,一个个不吃不喝,终日呆头蔫脑,头一天放在窝棚下的食物还纹丝未动。而且,那种弥散开来的怪味,还带来了更为可怕的嗜睡症。这股气息似乎具有很厉害的迷幻作用,让人和牲畜都越闻越想闻,越闻越爱闻了——那情形就仿佛是鸡遇见白米粒、狗发现了肉骨头、牲口撞上了可口的嫩草、男人双手捧住了女人的一对热奶头,全都痴迷忘返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