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9/31页)

在夏天周日的暮色中,在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她走回住处。

凯特站在长镜前,端详着镜中这个秀色可餐的苗条女子——脸上的憔悴已不起眼,说真的,代之而来的是她周身散发的温柔与悦目——如果脱去现在这身,换上一件皱巴巴的麻袋似的衣服,披头散发,重回到夜色中去,可能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

可是,她只需换套衣服,盘上头发什么的,就能让他人的眼球跟着她走,浮想联翩。

他们说,女人的母性,是被婴儿轮廓鲜明的头形激发的:狡黠的自然安排好了一切。刚出蛋壳的雏鹅,看见某种身影,听到某种声音,从此脑海中便深深印下了“母亲”的形象——在雏鹅的幼年时期,在某个重要时刻,不管碰巧看见的什么身影,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非洲一个著名猎手曾这样描述:狩猎时他总在眼睛里的什么地方,保存着小羚羊和鹿的影像,因为留在眼中的形象,和那些肉眼难以发觉、用深浅肤色伪装起来的动物正好吻合——用这种方法,他果然轻而易举地找到它们。

一个女子,衣着松松垮垮,迈着沉重的脚步,发型——尤其是发型——与人们对时尚的印象不相吻合,是不能令男人们想入非非的。但是,同样是这个女子,如果衣服裁剪得体,走路的时候,将体内调温器调到那个位置上——只听“叮”的一声,调温器调整到位,她与那个模式便协调一致了。

勾起男人注意的东西,并不比引导雏鹅的信号更复杂。在她成年后的生活里,在她整个性生活中,让我们从十二岁算起吧,都符合男人心中的模式,像牵线木偶一样,屈伸自如……再过一天,就见不到莫琳的影子了——说不定去了土耳其?凯特穿上那件墨绿色衣服,当了一整天的迈克尔·布朗太太,因为只要戴上这副面具,穿上这套伪装,让自己符合社会模式,她就能立即回复过去的做派,做回那个可爱的富有爱心的迈克尔·布朗太太,店主们乐意迎来送往,笑脸相对,服务生殷勤地围着团团转。

凯特只要稍受冷遇便会汹涌而出的眼泪收敛了一些,声音中的怨气也少了一点儿,她也不会再打翻水杯了。

又过了一天,凯特在一家商店收银台前,看见前面是位染着黄发——染得很差劲——穿高跟鞋和紧身裙的中年女子。她正好站在男收银员面前,满脸笑意地找他聊天,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男收银员只是应道:“真的?”“是这样?”“真没想到呢!”

女子说个不停,抛着媚眼,声音嗲声嗲气,到最后那男收银员故意把头转向凯特,以此封住她的嘴。

女子脸色顿时惨淡了下来,酸楚地笑了笑,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她抬起下巴,轻蔑地甩了一下裙摆,朝大街走去。

凯特跟在她身后,仿佛慢慢跟在自己身后,走在伦敦埃奇韦尔路上,观察自己如何久久打量每一张朝她走近的脸,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为的是想弄清楚她如何引起他人的注意,搞明白她是怎样适应那种期望的,而那期望经时间模式设置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她看见自己如何踟蹰于商店橱窗前,仔细打量适合莫琳或艾琳穿的衣服;目睹自己脚跟磨破,人越来越疲惫,又怎么重振精神,让眼睛朝那些刺激人的、吸引人的地方瞧去。

凯特回到公寓,发现莫琳躺在厅里的垫子上,看着天花板。她穿了一件类似工作服的紫色棉麻长外套,配一双紫色靴子,头发没有扎起来,像个布娃娃。

“我还以为你去结婚了呢。”凯特说。

“别拿那个开玩笑!”

凯特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合身的衣服,换上一件不合身的,然后解开头发。

莫琳躺在那儿看她,问:“干吗呢?”

“我正在观察一些东西。我得把它们弄明白。”

蓝色烟雾袅袅散开——是普通香烟,没有大麻那种冷静而怀旧的味道。莫琳躺在那儿,好像被烟雾淹没了。面对她无言的问题,凯特只好说:“这些年里,结婚的都是谁?”

“明白了。”

“噢,不,你不明白。我想你不明白。”

“你小看我。”莫琳说。

“能怪我吗?你问的问题——根本没有分量。没有亲身体验,知道吧?”

“那么,那就是全部吗?成熟?”

“要是那就是我的全部……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没法提供别的东西。我没有做过一件值得说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你觉得什么有价值?我既没走过那条去加德满都的黄金线路,也没有替敬老院的老人做过什么,更没有写过什么文章。我就照顾家庭……”她打住话头,因为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充满苦涩。她猛地往椅子上一坐,说:“噢,老天——听听,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