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5页)

玉儿站在院子里用手机跟她的经纪人通话,讨论一个国产服装品牌的平面广告拍摄问题。她把手机举在耳边,另一只手臂弯过来托着手肘,大幅度地摇头:“不,不,你不能就这么答应!”她咯咯地笑着,“我嘛,说实话我一点不喜欢那套服装,穿在身上很傻,太傻了!你或许应该找阿丽,她可能愿意……”

“砰”地一声响,罗海终于将一只碗失手滑落在水池中,碎成两半。

玉儿回头,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天哪!”马上她又对着手机解释:“不不,我不是说你,不是说我们的事……”

罗海若无其事地拣起碎碗片,扔进旁边的畚箕里。再洗下一只碗,他还是用两根手指拎住碗沿,还是那副很不情愿的模样。

罗想农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容忍不了这种漫不经心。有时候在学校生物实验室里,看到某个研究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做实验,把桌上和解剖台上弄得乱七八糟,他也会这样突然地火上心头,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跟着是额头出汗,心跳如鼓,很想冲上前一把揪住对方,扔出门去。

他问过校医,这种无端的情绪失控是不是更年期现象?回答是肯定的。“有点早,不过也差不多了。现代人的生理状况经常紊乱。”校医说。

他很悲哀。回想自己半生,几乎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一转眼却到了落叶飘零的晚秋。他觉得日子其实是经不起过的,如果你总是寄希望于将来如何,那么“将来”就总是一个泡影,永远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早知道乔麦子会定居瑞士,他们两个人会天隔一方遥致平安,那时候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把名誉、责任、观念、迟疑统统抛在身后,只为了能抱紧他们的幸福吗?

他不知道。事后的梳理不能作数,离开了特定的情景,环境,氛围,心理,思想的认识阶段,社会的认同程度,再设想当初能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那根本就是废话,是一声哀叹或者一句笑谈。

他走出院子,免得再看到罗海打碎第二只碗。

一个穿大红衬衫的年轻女孩,远看像一团火似的,左右摇摆着身体,用劲地蹬着一辆三轮车,顺河岸而行,爬坡过了水泥桥,然后捏住车刹滑行,转眼冲到罗想农面前。

“叔,给你们送东西来了!”她笑嘻嘻地跳下车,声音清脆,很标准的普通话。

罗想农愣住,望着车斗里几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想不起来自己从外面订购了什么。

“我爸是袁清白呀!我叫袁小华。早上我爸让人杀了一头猪,叫我来送猪肉,猪油,还有猪肝和猪肚。”女孩一边从车上往下搬那几个塑料袋,一边提示。

罗想农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女孩就是几年前在母亲院门口跳房子,顺便帮忙赶羊的小姑娘。

“那头会跳墙的羊呢?还在吗?”罗想农想到往事,忍俊不禁。

“多久的事啦!”袁小华嗔怪。“我明年都要师范毕业当老师了!”

她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袁清白,团团脸,眉眼稀疏,人中有一点长,但是唇型饱满,弥补了人中的缺陷,看起来倒反而显得坚定,有主见。罗想农记得她小时候梳羊角辫,辫梢绑两个塑料花蝴蝶,现在辫子剪了,头发削短,衬出一张脸圆润富态。她不准罗想农动手,自己一手提两个塑料袋,肩膀坠得挂下来,快步往院里走。

罗想农跟着进去,看袁小华一顿忙碌:把塑料袋一个个打开,两大块猪腿肉送进厨房冰箱里,猪肝和猪肚晾在荫处,猪油泡进水盆。

“一会儿把猪油捞起来,下锅熬。猪肝和猪肚今天必须处理掉,爆炒和卤煮都行。猪肉暂时吃不完的话,改放冷冻箱。”她一一地对玉儿交待。

玉儿吃惊地望向罗想农,意思大概是:我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下午来帮你们做些菜吧。”袁小华再一次自作主张。“我会做肉圆,还会做蛋饺,做糖醋排骨,粉蒸肉。技术还行。现在我没空,要把三轮车送回猪场去。叔你跟我去看看吗?”她邀请罗想农。

“看什么?”罗想农一时木讷。

“看那些猪崽啊!十八只呢。奶奶那天就是一高兴……”她忽然收住话头。

罗想农明白了,是那些让母亲高兴得送了命的祸首,致命的温柔。

袁小华要求他坐到三轮车的车帮上。“我蹬得快,你走路跟不上。放心坐,我车技很好的。”

他很笨拙地爬上车斗,在窄窄的车帮上坐妥。女孩子果然蹬得飞快,爬坡上桥时她把屁股抬起来,一左一右地摇晃。罗想农都能够闻到从她衣领里飘出的汗味。下桥时她腿悬空,身子不动,只听见风声呼呼掠过,车斗里尽管坐了个人,车身还是被颠得咣咣发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