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5页)

“他是谁?”她小声问身边的中年女会计。

会计转头看她,瞪着眼睛:“我的天,你来了半个月,连他都不认识?他是我们的头儿,局长,大名罗家园。”

“噢。”她说。

她那时丝毫不知道,局长屈尊为一个资料员洗手,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罗家园在台上说话,批评一些干部居功自傲,上班自由散漫,没事架着二郎腿喝茶看报,眼睛里从来没有工作,没有人民公仆该有的责任心。“别以为自己是新中国的有功之臣,就可以摆老资格,吃老本,不求上进。我告诉你们,共产党的干部一样是坐流水席的,干得不好,请他下去,走人,给我去从基层做起!再不行,开除他的公职,回老家种地去!”他声音朗朗,言词铿锵,把台上台下说得鸦雀无声。

女会计在杨云身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她前不久刚生下第四个孩子,工作时间常偷着溜回家喂奶。她担心局长会以此为由开了她的公职。

罗家园就在这个时候,话头一转,猝不及防地,说到了杨云!

他说:“我也要表扬我们局里新来的一些同志,他们有文化,有上进心,作风踏实,工作细致,给局里带来了好的风气。比如资料室的杨云同志……杨云你站起来!”

罗家园一连喊了两遍,杨云才意识到喊的是她。她惊慌失措地四面环顾,而后起立,差点儿带翻了屁股下面的凳子。

“你把手伸出来给大家看看……你们大家都看看她的手,人家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天天跟油墨打交道,这双手成了什么样?这就是不怕苦不怕脏的表现,是工作成绩!”

于是杨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一双手因为天天用汽油浸泡,用板刷搓洗,已经比从前粗糙了不知道多少。她奇怪两点,第一,每天下班都要对付手上的油墨,竟至于自己都麻木了,都没有发现一双手日积月累的变化;第二,罗家园跟她见面只有一次,如何知道她现在手的模样?莫非他这个人长着火眼金睛?

机关大会开过之后,第二天上午,罗家园亲自到资料室送一份需要刻印的文件。他把一双医用乳胶手套放在杨云的桌上:“以后再碰油印机,戴上这个。女孩子的手嫩,要爱惜。”

杨云低着头,说:“噢。”

可是她戴上之后,试了一次,觉得不行。捻动纸张要靠指尖的触感,隔了一层手套,纸就打滑,捉不住,工作效率大大降低。杨云把戴过的手套又脱下来,塞进抽屉。她心里想,可惜了这双手套,沾上油墨就不能再派别的用场了。

又过了几天,杨云下班回家,母亲迎上来,告诉她:“你们局长来过了。”

杨云愕然。她抬眼打量自己清寒简陋的家,两间从前是门房的屋子,漏风的瓦檐,倾斜的窗框,曾经铺过青砖而后又被撬走的泥土地面,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会不会笑话她?

母亲的第二句话让杨云更为吃惊:“罗局长是来提亲的,他想娶你。”

杨云像白痴一样望着母亲,半天都没有想得起来“娶”是个什么意思。

没有这么求婚的。她跟罗家园之间甚至没有交流过一句话。他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出身,经历,思想,情感,完全地陌生。他们没有交流过眼神,没有触碰过身体,没有嗅到过对方皮肤上的气味,没有在一起笑过,哭过,心跳过。这不是杨云想像中的婚姻,更不是她朦胧憧憬过的爱情。

还有,这个人怎么这么古旧啊?他向杨云求婚,竟然绕过杨云自己,辗转找到她家里?新社会,共产党的干部,不知道“自由恋爱”是什么吗?

杨云大笑起来,弯腰,抖背,笑得站立不稳,仰倒在床上。只有在自己家里,她才敢如此放肆地大笑。

“娘啊,”她对惊慌失措的母亲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人家气势大,想说什么随口就一说,你可不能当真啊。”

母亲松口气:“我也寻思是这样。共产党的局长和你怎么搭得上伴儿?他今天头脑发昏,明天就会反悔,一定的。”

两个女人都没有政治眼光,想像不出来婚姻有可能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变化。其实在那个时代,不独杨云幼稚,战争中走出来的罗家园同样幼稚,他还不明白在人类的社会构成中,婚姻等同于政治,他爱上了杨云的同时,就是他日后政治生命的终结。

一个愚蠢的错误。

所有的人吃过早饭之后,罗海开始慢吞吞地洗碗。他不情愿做这件事。他用两根手指拎住碗的边沿,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得碗壁没有一丝污垢时,才拿抹布马马虎虎在碗内转上一圈,完成最后的工序。罗想农眼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无节制地冲进水池,心里很是疼惜,好几次话头挂在嘴边,想委婉地提醒罗海一声:浪费水资源是一种犯罪。之所以最终没有说出来,是因为罗海的特殊身份:他不是罗卫星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