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5页)
罗想农盯住罗泊的手:“摸过狗之后,你洗手了没有?”
罗泊把两只手张开,举到罗想农面前:“闻闻!打过两遍肥皂。”
“如果狗的身上带狂犬病毒,洗十遍手都没用。”最后进门的罗海插话。他说得慢条斯理,脸上也不带什么表情,所以一下子把小罗泊说得愣在了那里。
玉儿在这时候哈哈大笑:“罗泊,你跟他睡一间屋,要是得了狂犬病,第一个就扑上去咬他!谁让他胡说八道啊?”
罗泊雀跃起来:“对,我就这样——啊呜!”他一伸脖子,做出一个奋力啮咬的姿势。
众人都笑,只有罗海神情淡然地走到桌边坐下,自己盛了一碗豆浆,舀一大勺白糖进去,用调匙轻轻搅动。他今天在左边耳朵上加戴了一串耳环,银的,总共有四个,沿耳边阶梯状排列,转头时有轻微的叮咚声。头发刚刚洗过,柔软,顺滑,几络挑染的银白色发丝带着卡通人物的意味。他在脸上还使用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护肤品,香气淡淡的,很好闻。
看着罗想农脸上的惊愕,罗卫星打岔说:“我在竹林里发现了好几个鸟窝。鸟儿太聪明了,它们把每个窝都搭在四根竹子中间,等边的四角形,有均衡之美。”
罗泊嘴里咬着油条,雀跃道:“我马上去看。”
玉儿告诫他:“别惊动了鸟。要是它们在孵窝,老鸟惊走了,小鸟就饿死了。”
罗泊马上转头问父亲:“你有没有看见筑窝的是什么鸟?喜鹊还是白头翁?不会是老鹰吧?”
喝豆浆的罗海瞥他一眼,不无揶揄:“鹰在竹林里搭窝?你见过?”
罗泊脸红起来,嘀咕:“人家不过是希望。”
罗江已经走进西头卧室,取出了他的专业相机,还特意套上一件迷彩色的摄影背心,把几个相机附件塞进衣服口袋:“我得去拍下那些鸟窝。”
罗泊跳起来欢呼:“带上我!”
罗江朝他一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急急地冲出院子。
罗卫星对罗想农笑一笑:“年轻人看什么都新鲜。也是啊,他们享受不到我们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快乐了。还有,如果现在还有人掏鸟窝,那就是破坏环境,要受惩罚。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道德规范,一个人从生到死,肯定要经过几个不同的适应过程。”
罗想农盯住他的脸,想: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提过母亲。他似乎在有意躲避有关遗嘱的事情。因为愧疚?因为母亲只把遗嘱留给了他,无意之中让他在这个家里形成了孤立?
母亲偏爱和信任罗卫星,她认为罗卫星能够忠诚地、确切无疑地执行她对自己的安排。只是母亲没有想到,罗卫星是一个绵软和退缩的人,日常生活中他连自己都安排不好,又如何能够妥贴地安排别人?
再一个可能:母亲不是没有想到,她是要用最后的姿态,重申她在心里的爱憎。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杨云不知道那个帮她倒汽油洗手的男人是谁。她不想打听。她每天早晨一溜小跑地穿过走廊钻进资料室,在里面一直呆到傍晚下班。除了局办秘书送来各种文件,吩咐她刻写、油印、装订,别人几乎跟她搭不上话。时常有局里的同事借故到资料室逗留,看报纸啦,抄资料啦,要几枚大头针啦,她满足他们的要求后,就躲进黑黑的油印间里,许久不出声音。
“我是个识相的人。”很多年后,杨云对两个儿子谈起当初的事情。“那些人是从部队里下来的,打过仗,有的还受过伤,他们有资格张扬。我的出身不好,只能夹着尾巴做事。我那年才二十岁,心境却老得像四十岁。”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六十,鬓发花白,眼角和嘴边有深深的细纹,目光抬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自嘲。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
可是在她二十岁青春年华时,她是一只饱受惊吓的兔子,蜷着雪白的身体,缩在不让人看见的角落,惶惶不安地看向四周,时时担心自己会落入一张无边大网。
她害怕什么?什么都可以害怕。一个炸响的鞭炮会让她想起哥哥毙命时的枪声,一队匆匆奔过街角的身影会让她想起抄家的人群,邻居一个鄙夷的眼神令她打个冷战,同事的窃窃私语使得她浑身不安……就连农林局机关那条长长的、幽暗破落的走廊,都仿佛是通往无尽悲伤的窄门,她每天走在这里,心里想到的是黑暗,寒冷,鬼魂,坟墓,死。
她活着,为了守寡的母亲,而不是为了青春和希望。她早已经没有了希望。
不久,局里召开全体人员大会,肃整机关行政纪律。她惊讶地发现,坐在台上正中位置的男人,下巴刮得铁青,脸颊上有一个貌似酒窝的疤痕,中山装的风纪扣把脖子锁得严严实实,这个人曾经捉住她的手倒上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