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5页)

“嗬,舒服!”他赞叹。

玉儿劝告他:“最好等凉一凉。喝太烫对食管不好。”

罗想农听从劝告,把喝的享受暂时放一放,先对付烧饼和油条。

罗江趁机问了他一件事:“听说奶奶不愿意跟爷爷合葬?”

罗想农抬头看看他:“你们都知道了?”

罗江说:“只是我。罗海罗泊不关心这个。”他在罗想农对面坐下来,眼睛里多少有一点忧虑。

“这事没定。要等你麦子姑妈回来。”罗想农故意地轻描淡写。

“奶奶为什么这么做?”罗江追问。“她喜欢这里胜过南京?”

罗想农简短地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们生前并不和谐,婚姻勉强,性格不合,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爷爷的最后时光,奶奶尽了她的责任,可见奶奶又原谅了他。如果奶奶不愿意去南京跟爷爷合葬,那恐怕不是恨,是爱,她爱故乡胜过一切。”

“或许吧。”罗想农喝了一口凉下来的豆浆,把牙缝里的芝麻冲下喉咙。

罗江耸耸肩:“你没有说实话。你一定认为我的猜测很可笑。”

罗想农于是抬起头,很配合地冲着罗江笑了笑。

罗家园和杨云的婚姻,具有共和国建国初期的普遍意义。

个人的历史总是与时代应运而生,臣子或是庶民,无出其右。在建国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属于党的:肉体、精神、财产、荣誉……甚至漫长而不可知的未来。

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杨云第一天到青阳县农林畜牧局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在那个工农干部无比吃香的年代,她的家庭出身令她羞耻。父亲患急性传染病死于抗战之前。母亲守着庞大的遗产把她和哥哥养大。如果事情仅限于此,那也罢了,解放后至多是没收财产,扫地出门。问题出在她的哥哥。那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哥儿,年少时缺了父亲的管教,十五岁开始抽大烟,泡妓院,拉帮结伙,霸占民女,打架生事,在青阳街上恶名远扬。青阳一解放,杨家少爷因为民愤过大被揭发出来,当即由军管会拘捕,戴上“地主恶少”的高帽子游了一圈街,拉到城外芦苇荡,一枪毙了命。

哥哥的被镇压,给杨云和她母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此后几十年中都难以消弥。

绵延一整条街的房产自然被政府没收了。抄家的人前后来过三趟,一趟是穿军装的,一趟是穿公安制服的,最后一趟是居民委员会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旧日邻居们。三拨人马分别带着枪、棍子、铁锹和钢钎,篦头发似的把杨云家的几十间房子篦了个密密实实,连藏在桌子缝里的蟑螂们都难逃劫运,爬出来惊慌四窜。

抄家过后,人性化地给杨云和她母亲留下两间门房,母女俩几乎是两手空空搬进了四面透风的小屋。

没有了生活来源,两个娇生惯养的女人开始自食其力。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实在很强,杨云母亲凭着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在街头摆了个缝补摊,给人家换个领口袖边,长衣改短,短衣接长,生意还算不错。杨云自己初中毕业,五十年代初期算是高学历的知识女性了,如果不是因为兄长被政府镇压,完全可以找到一份堂而皇之的工作。可是她现在只能走进县政府最无足轻重的农林畜牧局,当资料员兼打字员。

也因此,第一天上班的杨云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满身都粘着别人的眼睛。她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屁股也不敢从座位上移开,小便憋得下腹鼓胀,都不敢轻易跨出走廊去上厕所。

其实杨云不知道,机关同事的目光在她身上连绵不绝,不是因为她可耻的家庭出身,是她年轻的身体和鲜艳的容貌。跟一个女人的容貌相比,出身问题实在算不得什么。

细究起来,杨云不属于那种惊世绝俗的美人。她的脸型轮廓偏于平淡,眼睛细长,下巴圆润,嘴角有两个小小的坑,看起来总觉得她时刻在笑,然而不是,大部分时间她严肃,羞怯,略略有一点矜持。这种矜持让她身上弥漫着知识女性的优雅和美好。也就是这种矜持,令机关里的同事们怦然心跳。革命队伍里走出来的这些男人,见惯了部队女兵的野性,粗糙,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和装扮,当刘海微卷、穿一件蓝底白花旗袍的杨云出现在农林局机关走廊上时,立刻成了飘浮在他们眼前的云朵,那么虚幻,却又是伸手可触。

那天下班时,杨云很自觉地走在所有的同事之后。一天当中,她刻了三页纸的钢板,油印了三十张纸的材料。她是头一回摆弄机关里的油印机,沾上了满手油墨,连手腕和袖口上也有。她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上班时带上一副袖套。她打一盆水,蹲在资料室门口,用两个手肘蹭着膝盖,掳上了袖管,然后抓着一块土制肥皂拼命地在手心手背上擦。肥皂的质量差,擦不出泡沫,反倒将油污的范围扩大,本来手上是油墨斑斑,现在干脆成了一双乌突突的黑手,而且油墨渗进了毛孔,顽固地附在皮肤上,越搓越糟。她感觉到刺痒,还感觉油墨往皮肤里渗透的那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