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20/21页)

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我梦见,我们大家在这个被折腾得空空如也的、黑洞洞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哥哥就站在客厅中间,含着激动的泪水,感激这些围在四周的人都爱着他。当我把目光投进人圈里时,我看到其他人如出一辙,然后看到待在一个角落的父亲也同样如此:流着眼泪,你可回来了,犹如一个深爱着自己家人的人,就只爱他们。而且也只有这样,我们这些柯巴尔家的人才会是一个家,流着眼泪,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既不能相互接近,也不能相互接触,垂挂双臂。这是一个归根到底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家。可是,难道这“只会发生在梦里吗”?

因为在我起程去南斯拉夫前一天,我果真眼睁睁地感受到这场梦境应验了。本来我在这天应该乘上火车离开了,我反正也告别过了,哪怕是不痛快,心不在焉,毫无感觉也罢。然而,我独自在米特勒恩火车站逗留了一个钟头后,便毅然决定掉头回家,在家里再过一夜。我把海员背包放在售票厅那个职员那里,朝着东方返回去,先是顺着轨道走,然后穿过多布拉瓦那片稀疏的松树林。那是这个国家最大的一片次生林地。时值一个初夏的下午,我背着太阳行进。在林子里熟悉的地方,我发现了今年长出的第一茬蘑菇,开始是形状不大和一成不变的鸡油菌,在这片多布拉瓦卵石地上呈现出一派白晃晃的景象。然后走着走着,迎面越来越多地闪耀着牛肝菌,个个掂在手里都沉甸甸的。在这里,我这个平日对颜色缺少感觉的人居然能够分辨出颜色来。我最后来到林边,站在齐腰深的草丛里,那些又高又细的空心草茎随风摇来荡去,我径直朝着一棵孤零零的、可以看得见的高脚小伞菌奔去,仿佛我一定要第一个到达这位王者跟前似的。小伞菌头有龟甲大小,中间鼓得圆圆的,超出了我的两个掌心,掂量着要比一块揉得如此薄的面饼还轻盈。

我将这个蘑菇包到我哥哥那块连同他的衣物一起送给我上路的特大手帕里,慢慢靠近林肯山村和那座位于其中的房子。在那里,母亲只能面向墙壁躺着;姐姐无非就是四肢趴着等待再犯起精神错乱来;父亲只能像Hiob(约伯)5一样坐在粪堆上。

可情形并不是这样的。房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病人的卧具晾晒在窗台上。我发现这三个人在屋后的草坪上,还有一个人,是邻居,他帮着父亲一起把母亲放在靠背椅上抬到外面了。她光着脚坐在那儿,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衬衫,两个膝盖上盖着一张旧粗羊毛毯。其他人都将就在草地的长凳上,身子微微倾向她坐的地方,将她围起来。起初,我觉得,仿佛我发现了自己的家人在干什么事;仿佛他们高兴的是,终于没有我在场,他们自己在一起了,并且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展现自己了:因为他们看上去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点也不喧闹;姐姐做出各种各样的怪相,逗着这一圈人乐,一边模仿着这个或那个的神情,一边要求猜测,其中我也认出了自己的神情,让大家,也包括礼帽歪戴在头上的父亲,笑得不亦乐乎。(我一再想像着会打扰他们,回来的不是时候,充当了一个让人扫兴的角色。我后来常常真的也变成这样了。)然而,当他们发现我时,一阵喜形于色的气氛弥漫过这块草坪,而在二十五年之后,才真正掠过了这个变得空空如也的家。从那个遭受病魔折磨的人脸上,迎我而来的是无限亲切的微笑,我从来还没有感受过的微笑,并且让我无地自容的微笑。

我坐上前去。这样一来,这个家现在就算齐了。姐姐很快就把蘑菇做好了,甚至连我都觉得很好吃,因为我平日更喜欢采摘林中果实。虽然没有支起饭桌,也没有铺上什么台布,可这毕竟是一次欢宴,连那个正好有活儿“要去干”的邻居也乘兴作陪了。此后,我回想起的不过是大家一个钟头之久无声无息地坐在那儿的情形。一对对狭长的眼睛,眼角弯曲得像小舟一样。从这个不寻常的视点——我们平常从来都不坐在草坪上,这里通常是晾晒白色亚麻布的地方——眺望,父亲这座房子好像就是为自己而存在着,不是坐落在这个名叫林肯山村的村落里,而是位于地球上一个不为人知的、也不可名状的地方,在一个同样陌生的天底下。房间里掠过一阵穿堂风,在外面这软乎乎的草垫子上都感觉得到。那棵行道树上,一个梨子摇来摆去,落在地上。那个早就遭到灭绝的养蜂棚正面,显露出一块块木板的颜色,共同表现出一个幻境,又重映在那只半掩在深绿色黄杨灌木丛里的猫所呈现的白色里。车棚里那辆四轮单驾马车像所有的机具一样早就退役了,可它却和其他那些车辆和车辆部件不同,它的漆面光泽经受住了岁月的剥蚀,呈现着节日般的光彩,有理由再次驶出车棚,在一群从灌木丛里嗡嗡飞起、像海豚似的翱翔在天空的鸟儿的陪伴下掠过大地。然而,攫住我们的不是行动的兴致,而是畏惧,伴随着一种信念。当这信念失去意义时,畏惧就越发强烈。惟独姐姐扰动了这些事物的秩序,因为她忙个不停,走过来走过去,说这说那,又是给母亲梳头,又是给她洗脚。当然,她的扰动更多是加强了这秩序。事情就得是这样,以便让这个秩序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持久下去。每当她摸一摸这位坐在靠背椅里的女人,拉一拉她的手,围着她转一转时,她所做的这一切仿佛在履行公事:以我们这个女代表的名义。在我的记忆中,坐在太阳底下的不是一群人,而是通常晾晒在草坪上耀眼的白色布块,由那个被委以此任的人用喷壶喷洒着水。喷水发出激烈噼啪的响声;一片片小水印即刻就蒸发了。草坪是一片斜面,其他一切东西,也包括我,都从上面消失了,滑去了,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