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15/21页)
不过,这也不是症结所在,至少不是惟一的。那个仿佛扭曲了这个庄园的角角落落的意识要古老得多。在这里没有家乡感,甚至说生活在这个地方是一种惩罚。这是一个——惟一的——家庭传统,从父亲的父亲传到父亲,一代接着一代。也许这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在那个世代相传的古训里:“不,我不进去,因为我一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遗产来源于一个历史事件,从而出现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传奇:据说我们的根真的就是那个格里高尔·柯巴尔,托尔敏农民起义的首领。在他被处决以后,他的后人被驱赶出伊松佐河谷地了,其中一支翻过卡拉万肯山脉,流落到克恩滕。因此,第一个儿子都取名为格里高尔。从这个传说中,对我父亲产生影响的,当然不是那个叛乱者或者首领名分,而是处决和驱逐。从此以后,我们成了奴仆族,流浪族,哪儿也没有居住地,注定永远就是这个命运。我们惟一享有的权力就是娱乐,我们在其中可以找到短暂的平静。而在娱乐中,他虽说是个老人了,可是每次都会成为村里的头名。对他来说,驱逐判决的一部分也包括:斯洛文尼亚语本来就是他祖先的语言,可它在自己家里不但得不到重视,而且一定要彻底废除。他虽然也不间断地在心灵深处说这个语言,从他那有规律的,常常声音很大的作坊自言自语就看得出来,可是它不允许再说出口来,而且也不能再传给自己的孩子们——因此,当他娶了敌对民族的一员,一个说德语的女人为妻时,说来无非就是合情合理了。看他的行为举止,仿佛这是一个最高的意志施加给我们这个家族的,比那个当年命令处决我们的祖先格里高尔·柯巴尔的皇上的意志还强大;仿佛他的长子——叫这个名字的最后一个人——失踪以后,他也一定要在家里让那些剩下的斯洛文尼亚语音素沉默起来。这样一来,在别人面前,只有骂人时,他才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自己的语言,或者受到感动时脱口而出。惟独在娱乐时,他才会自如地说出这个语言,无论是揭牌,还是投掷保龄球,或者在一边召唤一边督促朝着目标滑去的冰壶:一到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斯洛文尼亚语了;一到这个时候,平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跟着唱歌的他,却领着别人唱起来。可在平日里,只要他开口说话就只讲德语,讲的是一种丝毫不带地方腔调的德语,并且感染了整个家庭。后来,就因为这口德语,无论我走到这个国家什么地方,人家都会问我,仿佛那是一种被禁止的外语。(当然,父亲说起德语来怯生,一丝不苟,每个字眼都苦苦思索,都要变成一个图像,而回响在我耳际的,是再清晰不过、纯洁无瑕、地地道道和声如其人的声音,我有生以来在奥地利所能够听到的声音。)
这期间,我父亲当然不会只是对柯巴尔家族打入地狱的惩罚忍气吞声,诸如流亡、奴仆地位、语言禁锢等;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他并没有通过反抗或者哪怕只是不顺从来寻求拯救,而是通过他特有的方式,那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地遵从那不公正的戒律,也许正因为如此而显得更加激烈,更具讽刺性,更为鄙视。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把那不公正的戒律展现给当局,从而使之最终不得不来对付你。父亲竭尽全力,尤其是凭着他那坚忍不拔的力量,坚持不懈地为自己和他的家人寻求拯救,甚至要迫不及待地强求获得拯救,像对付动物时爆发的狂怒和残暴所表现出的一样。然而,尽管如此,看样子,仿佛这就是那种渴望不可分割的部分,没有希望,没有梦想,没有想像,也没有给我们主意。在这片土地上,拯救这个家庭看上去无非就是如此的处境了。为此,他怪罪于两次世界大战;他几乎完全是在我们那条传奇的家乡河——伊松佐河边上熬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作为一个逃兵,在流放地林肯山村挺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相反,我母亲是娶过来的,是迁到这儿来的,她对这个家族传统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彻头彻尾地转向了。在她看来,这个传统意味的不是徒然的斗争和被迫迁移的悲壮之歌,而可以说是目的和权利的原始见证:一种希望。与寻求拯救的父亲不同,她并不指望从第三者身上获得拯救:她要求我们自己来救自己。父亲总是一再痴迷于信仰,听凭命运的安排,而母亲则坚定不移地不信神,不信鬼,无论什么时候都尽力去行使自己的权利(这也是她从两次世界大战的经历中体会出来的)。而这个权利表明:她的家庭——她指的是自己的孩子们——的安身之地数百年来就在卡拉万肯山脉的那边,拥有回归故里的权利,并且最终一定要靠自己来实现。望着西南方,奔向西南方,回到西南方去,无论情况怎么样,去收复那块土地吧!这样收复土地也包括洗刷那由于祖先遭到当权者的杀害而让“我们”蒙受的耻辱。(母亲,这个弃儿,这个漂泊而来的人,为那个向她提供避难的氏族用了一个最盛气凌人的称呼“我们”。)我们似乎就要这样来对那个皇帝,对那些贵族,对那帮当权者,一句话,对那些“奥地利人”——对她这个奥地利女人来说,那是蔑视人的无以复加的表现——进行报复。她惯于靠着玩弄字眼,也就是我们的发祥地应该所在的伊松佐河谷地的那个地方名称,将这个报复象征化:等我们回归并且从长达千年之久的奴役中重新站立起来以后,这个在德语中称为“Karfreit”(卡尔弗莱特)的村子,实际上斯洛文尼亚语叫做“Kobarid”(柯巴里德)的,将会改名为“Kobalid”2(柯巴利德)。随之,父亲讥讽地回敬她说,这倒也可以翻译成“骑着马离去了”,她最好还是让它保留卡尔弗莱特这个名字吧,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就这个命了,或者起码保留Kobarid这个名称,其中比如就包含着共生的水晶,或者也包含着一束榛子。接着母亲又惯于应对说,是不是这个如今彻底退化为臣民的他,居然忘记了有关自己的儿子,那个抵抗战士最后的消息就来自那个著名的“柯巴利德共和国”。战争期间,那儿独独一个村子宣告为反法西斯共和国,并且也存在了好些日子。对此,父亲只不过说道,他既不知道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什么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