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5页)
面对这派展现在眼前的令人目眩的景象,我瞬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可以说,雪景原来是一片新鲜的废墟。只有在古代的废墟上才可能有的无边无际的光和辉煌,如今降临在这虚假的丧失之上。这样,在废墟一隅的约莫五米宽的跑道的积雪上,描画着巨大的文字。最近处的一个大圈,原来是个O字。对面的是个M字,再远处有人正在画一个横写的又长又大的I字。
原来是近江。我跟踪过来的足迹向O,从O再向M延伸过去,从M处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站在I字的一半处,脖颈上围着洁白的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不时低下头来,在雪地上拖着他的防雨套鞋。他的影子,同运动场上的榉树的影子平行,旁若无人地任意在雪地上伸展着。
我的脸上发烧,戴着手套把雪团成了雪球。
我把雪球扔了过去。没有击中。但是,他写完I字,无意中把视线移向我这边来了。
“喂!”
尽管我担心近江会露出不高兴的反应,可我还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情所驱使,刚呼唤一声,就从陡坡高处跑了下来。出乎意料,他竟用充满力量的亲切的声音冲着我呼唤:
“喂,小心别把字给踩啰。”
诚然,今早他同往常判若两人。回到家里,他也绝对不做课外作业,把课本放在存物柜里就不管了,然后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上学去,到学校后灵巧地脱下了大衣,正好踩着钟点加入整队的队尾,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唯有今朝一大早起,他不仅独自一人消磨时光,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和粗鲁的笑脸来迎接我——平日他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不理睬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的这种笑容、这种勃勃有生气的洁白牙齿啊!
随着靠近看清楚这张笑脸之后,我的心却被闭锁在难以自容的畏惧中,把方才呼喊“喂”时的那股子热情全然忘却了。因为理解阻碍了我。因为他的笑脸可能是为了掩饰“被理解”这个弱点,与其说是伤害了我,莫如说是损害了我所一直描画的他的形象。
看到他在雪地上画着他的OMI的巨大名字的一刹那,连他的孤独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已经半无意识地了解到了。诸如他这样一大早就到学校来的动机,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深刻了解的本质性的动机。——假使现在我的偶像就在我的眼前,精神屈服地辩解说“我是为了打雪仗才提早来的”,那么我内心将会丧失远比他所丧失的骄矜更重要的东西。我焦虑,觉得自己必须开腔了。
“今天玩不成打雪仗啦!”我终于说话了。“我本以为雪会下得更大呐。”
“嗯。”
他露出了一副扫兴的神情。他那壮实的脸颊的线条又变得僵硬起来,他对我的那种可怜的蔑视又复苏了。他的眼睛欲图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又放出了可憎的光芒。关于他在雪地上写的文字,我什么也没有问。他内心的一部分对此表示感谢。而他欲图抵抗这种感谢的痛苦,却使我倾倒了。
“哼,瞧你戴的手套,像小孩子的玩意儿嘛。”
“大人也戴毛线手套呀。”
“真可怜,你大概没体会过戴皮手套的感觉吧……瞧!”
他突然把被雪濡湿了的皮手套按在我的发烧的脸上。我把身子躲闪开了。我脸颊上燃烧起活脱脱的肉感,它像烙印似的残留下来。我感到自己用非常清澈的目光在凝视着他。
——从这个时候起,我爱上了近江。
如果允许我用这种粗俗的说法,那么对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初恋。很明显,这种恋爱是同肉体的欲望联结在一起的。
我渴望夏天,哪怕是初夏的到来。我以为这个季节会给我带来看到他裸体的机会。我还抱有更深一层的隐蔽的欲望,那就是我盼望看到他的那个“大家伙”。
在我的记忆里,两种手套犹如电话串了线。这副皮手套同下述举行仪式那天所戴的白手套,不知哪种是记忆的真实,哪种是记忆的虚假。也许皮手套更适合于他那粗野的容貌。或者也许正因为他的容貌粗野,白手套才更适合呢。
虽说是粗野的容貌,但留下的印象也只不过是混杂在少年们之间的唯一一张司空见惯的年轻人的脸。他的骨骼粗壮,个头却比我们当中最高个的学生矮得多。只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很像海军士官的军服,非常威严,穿在尚未完全成人的少年身上,往往就很不合身。唯独近江穿上自己这身制服,就洋溢着一种充实的重量感和肉感。理应不止我一个人用充满忌妒和爱的目光,看着他那从深蓝色哔叽制服上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脯的肌肉。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出某种所谓阴暗的优越感。这多半是属于愈受害就愈发燃烧起来的东西。留级、被逐……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可以认为是一种受挫折的意志的象征。是什么意志昵?我漠然地想象着,那无疑是一种由他的“恶”的灵魂所驱使的意志。而且,这种大阴谋肯定连他自己也还不十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