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5页)

早晨,到了学校,上课前的教室里闹哄哄的,我们没有坐在椅子上而坐在书桌上闲聊开了。要是有人把漂亮的袜子换成新花样穿来学校,他就会雅致地抓起裤线,坐在书桌上。这时,大伙目力非常敏锐,马上对它报以赞叹声。

“啊!多么刺眼的袜子啊!”

——我们不知道赞词中有什么词比“刺眼”这个词更好的了。但是,这么一说,无论是说者还是被说者,脑子里都浮现出近江只有在整队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傲慢的眼神。

雪过天晴的一个早晨,我早早就来到学校。因为头天伙伴们来电话说:明儿早晨咱们玩打雪仗吧。我的性格是,只要有什么期待于翌日,头天晚上就难以成眠。所以,第二天一早,不问时间,醒来就到学校去了。

积雪厚得足以埋没鞋子,太阳刚露脸而未全露脸之际,因为雪的关系,景色并不美,而且显得有些凄凉。看起来雪就好似裹着街景伤口的脏绷带。街的美,不外乎是伤口的美。

快到学校前的车站,我透过还空荡荡的国营电车的车窗,看见工厂街对面太阳冉冉上升的景致。风景充满了喜色。不祥地耸立着的烟囱群,还有那单调的石板屋顶的昏暗的起伏,瑟缩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具那尖锐笑声的背后。这雪景的假面剧,每每导演出革命性或暴动性的悲剧事件。不知怎的,在雪的反映下,行人的苍白脸色让人感到活像个肩挑重担的人。

在学校前的车站下车时,我听见了来自车站旁边的运输公司办公室屋顶上的融雪滴落声。不由使人感到恍如光落下来似的。接着,接连不断地扬起一阵阵叫喊声,却原来是光投身坠死在被鞋子带着的泥巴乱抹过的水泥地面的假泥泞上。一束光,错误地投在我的脖颈上……

校门内还没有人走过的足迹。物品寄存室还上了锁。

我打开一楼二年级教室的窗户,眺望森林的雪。有一条小径从学校后门穿过森林的山坡向这所校舍伸展过来。印在雪地上的足迹沿着小径,一直延伸到窗下。足迹在窗际又折回去,到了左方倾斜处可以望及科学教室楼的后面就消失了。

已经有人来过了。毫无疑问,此人是从后门登上来的。他从窗口窥视了教室,看见没人来,就独自一个向科学教室后面走去了。走读生基本上不从后门进校的。近江是少数从后门进校的人当中的一个。传说他是从女人的家里来的。可是,平时非快到整队的时候,他是不露脸的啊。如果不是他,还可能是谁呢?看看这大脚印,只能认定是他了。

我从窗口探出身去,凝眸望了望那鞋印处的勃勃生机的黑土颜色。令人感到这足迹坚定而充满力量。一股无可名状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鞋印上。我甚至想把身体颠倒过来,落在地上,把脸面埋在那鞋印里。我的迟钝的运动神经照例利于我的保身,于是我将书包放在桌上,尔后慢吞吞地爬到窗框边。制服胸前的暗扣压在石造的窗框上,同我那虚弱的肋骨相摩擦,给那里带来了一种悲哀与甜美交杂的疼痛。我越过窗户跳到雪地上的时候,这种轻微的痛楚,使我内心感到愉快而又紧张,使我泛起震颤的危险的情绪。我将自己的防雨套鞋轻轻地贴在那鞋印上。

鞋印显得很大,几乎和我的套鞋同样大。我忘了,这足迹的主人也可能穿着当时我们之间流行的防雨套鞋呢。如此看来,这个足迹可能不是近江的——尽管追寻黑色的鞋印也许会背叛我当前的期待,然而不知为什么,连这种不安的期待也吸引了我。在这种情况下,近江只不过是我的期待的一部分。说不定是针对比我先来、并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人所进行的一种被侵犯的未知的复仇,这种复仇的憧憬把我抓住了。

我气喘吁吁地跟踪过去。

我顺着鞋印走下去,仿佛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有的地方是黝黑而光润的土地,有的地方是枯萎的草坪,有的地方是肮脏的硬雪,有的地方是石板地,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了我自己的迈步法,竟变得同近江的阔步走法一模一样。

我走过科学教室后面的背阴处,便来到了宽阔的体育场前面的高台上。三百米的椭圆形跑道和许多绕跑道起伏的场地,都毫无区别地被熠熠生辉的雪所包围。运动场的一个角落上,拔地屹立着的两棵紧挨着的巨榉树,伸展着它们那朝阳映照下的长长的影子,给雪景增添了某种意义,似乎是某种伟大的非侵犯不可的明朗的谬误的意义。巨树以塑料般的精致,高耸在冬日的蓝天、地面的雪的反光和在侧面的朝阳之间。金沙般的雪花,偶尔从枯萎的树梢和树干的分叉落了下来。并排在体育场那边的一栋栋少年学生宿舍,以及与之相连的杂木林,一动也不动地还在沉睡中,寂静得甚至连微弱的声音也会激起辽阔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