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5页)
我离开了暖气旁。
我和这位心地善良的伙伴走到廊道,凭倚在可以俯视吹着疾风的射箭场的窗边上。这里一般都是我们密谈的地方。
“近江……”伙伴难以启齿,涨红着脸。这少年上小学五年级时,大伙一谈起那件事,他就马上否认,加以辩解说:“这种事绝对是假的。因为我全都知道。”还有,听说一个伙伴的父亲患中风病,他忠告我说中风是一种传染病,最好还是不要接近那个伙伴。
“近江怎么啦?”——在家里我依然使用女性的语言,可是一到学校,我就使用起够得上是粗糙的语言来了。
“真的,近江这家伙是‘过来人’呐。”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曾经留级两三次,骨骼出众,脸庞的轮廓也出众,洋溢着一种特权的青春气息。他无故轻蔑的天性是高雅的。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不值得轻蔑的。优秀生因为是优秀生,教师因为是教师,警察因为是警察,大学生因为是大学生,公司职员因为是公司职员,遭他用轻蔑的眼光来评定和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
“啊?!”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联想起近江修整军事教练的手枪时,显示了灵巧的本领。回想起作为小队长的他那俊俏的英姿,只有他受到教练和体操老师的破格爱护和优待。
“因此……所以……”——伙伴流露出只有中学生才会意的嘻嘻嘻的淫荡的窃笑。“那家伙的那个,据说很大哩。下回玩‘低级游戏’你摸摸就知道了。”
——所谓“低级游戏”,是在这所学校中学一二年级时一定会扩散的传统游戏,真的游戏似的。其实,与其说是游戏,毋宁说近似一种病态。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下做这种游戏:一人呆立着,另一人迅速从旁向他靠近,趁其不备,把手伸过去。巧妙地抓住之后,胜利者就逃到远处,然后开始起哄。
“好大哩。A的家伙,好大哩。”
这种游戏,会引起某种冲动,受害者就会将夹在腋下的教科书或别的什么扔掉,用双手保护受袭击的地方。他们的取乐,仅仅是为了看到受害者的一副滑稽的狼狈相。不过,严格地说,他们会通过欢笑,当场获得一种解放感,发现自己的羞耻、受害者脸颊绯红所体现的共通的羞耻,再从更高的欢笑中,对嘲弄感到一种满足。
受害者不约而同地喊道:
“啊!B这小子真低级。”
于是,四周的拉拉队附和着说:
“啊!B这小子真低级。”
——近江擅长玩这种游戏。他攻击迅速,大体都能成功。就像是谁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的进攻一样。实际上,他也屡屡遭到受害者的复仇。可谁的报仇都未能奏效。他走路时始终把手插在裤兜里。遭到伏兵袭击,就会突然同时用插在裤兜里的手和另一只手筑起双重的盔甲。
那伙伴的这番话,在我的心底里培育起某种似乎带毒的杂草般的意念。迄今我和其他伙伴一样,是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加入这种低级游戏的。那伙伴的话,使我本人无意识地把向来严格地加以辨别的那种“恶习”——我独自的生活——同这种游戏——我的共同生活——放置在难以避免的关联上。其他天真无邪的伙伴无法理解他的“你摸摸看”这句话的特别意义,不由分说地遽然往我的内心装填,让我理解了。
打那以后,我就不参加那种“低级游戏”了。我害怕我袭击近江的那一瞬间,更害怕近江可能袭击我的那一瞬间。我看出游戏将突然发生的时候(事实上,这种游戏之突然发生,就像暴动或叛乱在漫不经心的一刹那发生一样)就避开大伙,只是从远处定睛望着近江的身影。
……尽管如此,在我意识到之前,近江的影响就已经开始侵犯我们了。
譬如,以袜子来说吧。当时军队式的教育已经侵蚀了我的学校,又重提驰名于世的江木将军的“朴实刚健”的遗训,禁止围漂亮的围巾和穿漂亮的袜子。规定不许围围巾,只许穿白衬衫,黑袜子,至少是纯一色的。但是,唯独近江一人从来就是围白绸围巾,穿漂亮的花纹袜子。
这种禁令的第一个叛逆者,是个有一套奇异花招的人,他能把他的恶换个美名叫做叛逆。少年们对叛逆这种美学是多不熟悉啊。
然而,他却亲自把它看透了。在相好的教练老师的面前——这个乡巴佬下士官简直像是近江的部下——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将白绸围巾围在脖颈上,并模仿拿破仑左右敞开带金扣的大衣衣领,让这位教练老师看。
然而,在任何情况下,群愚的叛逆都只不过是小气的模仿罢了。要是可能,那就只想避免其危险的结果,而体味叛逆的美味,我们从近江的叛逆中,仅仅剽窃了漂亮的袜子。我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