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14/20页)

她忽然又想起了王发财讨好她的目光,湿漉漉的,狗一样的目光。她便又安慰自己,也许,也许王发财并没有这么可怕,而是她自己被一种古怪的方式绑架了。

她对桑小萍说:“女人,你说,为什么真的有个男人愿意对我好,我还是这样孤独,这样不自由?”

短信回过来了:“你们知识分子就这样,得意时做做儒家和宠妇,失意时做做道家和弃妇,还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你现在就是独坐幽篁里,却又不甘心,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正一身风骨地坐在竹林中弹琴。你真正需要的是燃烧的城市——为你燃烧的城市,所有的男人都是你的俘虏,跪在你想象中的风华绝代的脚下苦苦哀求,而你策马扬鞭追逐你无尽的疆域。如果换个时代,你其实最愿意做的是女成吉思汗。所以,一个人对你好怎么能够用?”

“可是他只是愿意对我好,却并不爱我。”

“你觉得他应该跪下来求着你舔你的脚指头?女人,我说句实话,不要因为自己博士退学了就觉得天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你。”

“……连这样一个男人都不爱我。更可耻的是,他不爱我,却想和我睡觉。”

“男人可以随便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女人得和比自己优秀的男人在一起才甘心,即使不比自己有钱,也一定要比自己聪明、聪明再聪明。”

她知道桑小萍下一句没有说出的话是“正因为你既不漂亮也没有钱,所以只能要求男人一定要比你聪明、聪明再聪明。因为你知道自己唯一可以自恃的就是聪明了”。然后,她像为了安慰她一样,在短信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年头,谁不是但凡有一点点可骄傲的资本就用到极致呢?”

她回她:“你这个自以为是、得意扬扬的女人,这世界上压根就不会有哪个男人想和你睡觉。”

然后她关掉了手机,感觉这样就可以把桑小萍推在门外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吕明月吓了一跳,恍惚间觉得是桑小萍来看她了。她当然不会抛下她不管,她相信。她向那扇门冲去,站在门外的却是王发财——他下班回来了。她把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只眼睛窥视着门外,虽然只是一道缝,王发财的大嘴和三十二颗牙齿还是像空气一样顽强地挤进来,向她扑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后一步,问:“怎么了?”王发财在门缝里举起一本书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一看,是一本厚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三十年》。大学时代的教材忽然出现在这里,她吓了一跳。王发财怯怯地说:“你能出来一下吗?”她想,明明是在他自己家中,他却不说“让我进去”而是说“你出来一下”。她心里软了一下,觉得自己鸠占鹊巢不说,还这么霸道。

她走出屋子,王发财立刻咧着大嘴,重新把那本书明晃晃地送到她眼前,似乎她是个盲人,根本看不清那上面斗大的几个字。他对她说:“这是我今天新买的,打算好好学习一下。”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古怪,有点紧张,有点炫耀,接近希望、信仰,还有一点慈悲,似乎站在他面前的是决定能不能录用他的大学校长。她有点怜悯,有点厌恶,还有点内疚,忙说:“那你看吧,我去做晚饭。”王发财忙跳起来阻拦:“我来做我来做。”她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是要看书吗?我来做吧,反正我也闲着。”这话没错,她确实闲得发慌。

带着补偿和内疚,吕明月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一口气做了三个菜一个汤。做饭的时候,她看着锅里冒出的白汽再次安慰自己,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错。就像那个海边晒着太阳打鱼的渔夫,打鱼是为了挣钱,挣了钱为的却是能在沙滩上晒太阳。她现在不已经提前一步到位了吗?她怀揣着刚刚破土而出的一点点温柔把菜端到了客厅的桌子上。因为没有书房,王发财正坐在那张桌子边看书。一出厨房的门,她就和手里的那盘菜一起被钉在了那里。

王发财坐在桌子边睡着了。他仰躺在椅子里,耷拉着头,正一下比一下更猛烈、更辛苦地打着盹儿。那本书被翻了一页,正萧索、凋零地躺在他怀里,好像上面盖满了厚厚的落叶。她轻轻地走了过去,像是怕惊醒他。她放下那盘菜,重新仔细地打量着他,一遍一遍地残忍地打量他。他大嘴里拖着一道明亮的长长的涎水,好似一只刚吐出丝的蜘蛛。原来睡觉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闭不拢的,此时他的眼睛半闭着,残留着一圈可怕的眼白。她细细地端详他,几乎要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凑上去了。他的头看上去那么大,显得下面的身体那么小,小得好像不过是他头上长出来的一个肿瘤。她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有那么多黑色的小洞,随便跳进去一个都足以把她淹没,可是此时,她拼命想往进跳,只想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