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16/20页)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恐怖的冲动,她想像只鹰隼一样冲出去,再次挑开他那团伤口和那团伤口里的哭声,让它重新响亮起来。因为,就在刚才,就在那一片哭声里,她忽然对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和心疼,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满足,似乎她是他的债主,今晚她终于讨债成功了。

客厅里的哭声终于停止了,异样的死寂像金属一样砸下来,砸得她无处可逃。她终于推开门冲进了客厅,看见王发财正在客厅里收拾一只行李包。她怔怔地看着他收拾东西。最后当他背起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忽然在他身后大喊一声:“王发财,你要去哪儿?”王发财回过头来,他红着两只眼圈,看上去分外丑陋,丑陋到了略带狰狞的地步。灯光从他头顶上压下来,榨出了他小小的影子,那影子只有那么一点点,好像他是刚从童话里逃出来的小矮人。他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出去找个地方住。你一个人睡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了。”说完,他又往出走。

她在他背后歇斯底里地又喊了一声:“王发财!”王发财回过头时,她已经满脸是泪了。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对他喊着:“王发财,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有没有?”

“有。”

“可是你喜欢我的什么?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走进你这屋子的是另一个女人,你照样会喜欢她是不是?也就是说,你喜欢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那个走进来的女人。”

“……其实,不管是你还是我,在这人世间都不过是一只虫豸,我们都是些卑微的小人物,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生死。今天我们活着,也许明天我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我真是贪恋这世间的阳光,我觉得就是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秋阳里,我就很满足了。所以我总是拼命地想去爱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去爱我遇到的每个人。你说得对,如果走进这屋子的是别的女人,我也会去爱她。可是,走进这屋子的是你,所以我会去爱你。”

她终于把他们最上面的那层皮剥去了,她看到了裸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创口,鲜红鲜红地直往她眼睛里跳。她已经分不清这伤口到底是在她身上还是他身上,她先是感觉到一阵剧痛,就像这伤口确确实实是长在她身上的,剧痛之后,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一种受虐时才会有的快感,似乎那伤口越是鲜血淋漓,她便越是过瘾。这真相,她本来就知道。她流着泪,忽然就指着他的鼻子尖叫了一声:“王八蛋!你这王八蛋!”

他扔下包,走过来抱住了她。她尖叫着:“你走啊,你不是要走吗?”然后她泣不成声地也抱住了他,她不住地说:“你这王八蛋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下!你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连你也不管我了。”

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梦魇中的婴儿。他一边拍打她一边说:“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你这傻孩子。也许,你的自由就是被束缚,被一样东西紧紧地束缚着你才会感到自由。有的人天生适合戴着脚镣跳舞,你就是。”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久久抽泣着,抽泣着。

一年时间快过去了,他们仍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时候他们会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牵着手散步,有时候又会像仇人一样吵架、谩骂、哭泣。后来王发财劝她出去找个工作,不为挣钱,但是可以改变心情。吕明月自己也早已厌烦这无所事事的生活,便临时找了一份工作。她去了一家小文化公司里给老板做秘书。当然,应聘的时候她仍然带来了她的所有证书,一本一本地给老板看了,最后还隆重补充了她的肄业博士学位。她重点强调,不是她毕业不了,她只是想活得自由一点。老板当场录用了她。

老板叫王进,看不出年龄的一个男人。听有的员工说他五十了,还有的员工说他已经六十了,只不过保养得好。不过,有一次她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看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他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女孩。见她进来,他慌忙把照片反过来,像是怕被人看见了。一两岁的小女孩总不会是他的女儿吧?那就是孙女或外孙女了。想到这男人居然也怕像女人一样唯恐被看出年龄,她便觉得有些好笑。

公司里只有六个员工,其他几个都是二十来岁刚刚毕业的小孩,无论是年龄上还是学历上都让她觉得自己鹤立鸡群,同时又让她觉得深受耻辱。在这公司里出没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活像个没落的贵族不幸流落到了民间巷陌,尽管她高高昂着头,还是能感觉到那几个小孩蔫蔫的目光一有空就审视着她,好像他们正在瞻仰,究竟什么是肄业博士或者究竟什么是老女人。而且她觉得他们看的关键不是前者,一定是后者。她一遍又一遍地愤愤不平地想,倘若多年前她本科毕业时就去找工作,也不至于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吧。结果兜了一大圈,一大把年纪了却和这样一堆小孩混在一起了。她便尽量不和他们说话,免得知道他们正在窥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