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12/20页)
这时,王发财扯着洪亮的嗓音叫她吃早饭了。他说过的,只要她喜欢,他就可以为她做任何吃的,他什么饭都会做。她下床,款款走到饭桌前,好似一个新生的慈禧太后。
又是他最拿手的羊肉面片汤加煎包。她想,也没见待遇比以前好多少,便有些笑自己先前的天真。趁着吃饭的当儿,王发财提出一个要求,从今往后他们俩就搬到一间屋睡吧,两个人各睡一屋显得很怪异。她想,才过了一晚上怎么就怪异了,她在这儿住了三四个月都没显得怪异过。食物从胃里转移到了心里,塞得满满当当,吃了两口她就借口说不舒服,回到自己屋里了。
黄昏时分,外面下起了小雨,吕明月站在窗前,荒凉坚硬的西北渐渐模糊,渐渐柔弱,而远处的黑暗已至,这点柔弱即将缩进那黑暗的蚌壳里。王发财采访未归,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给桑小萍发了条短信:“女人,今晚我忽然觉得从没有过的孤独,我现在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没有人再逼我赶我,为什么我却还是觉得不自由?”
短信回过来了:“那是你还不习惯,就像你戴枷锁戴的时间太长了,就算给你摘掉了,你还是会保持原来的姿势走路。”
她说:“这几天我本来想好要发狠把中国哲学史读一遍,却只看了几页。因为读的时候我也并不快乐。我想,和男人睡觉是不是会快乐一点。结果还是不快乐。”
过了半天短信才回过来,这让她怀疑那女人是不是一边正和男人约会一边给她发着短信。那女人说:“哲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和男人睡觉肯定也解决不了。”
她说:“女人,来德令哈吧,我们在一起总会好一些。就算没有男人,两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也挺好。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们的短处才会相互得到弥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才能变得邪恶而强大,无所畏惧。”
短信回过来了:“女人,我也想你,可是有些东西只适合远远地思念着。”
有些东西只适合远远地思念着?比如父母,比如最好的朋友,亲密却无法在一起,好像人活着就是为了和所爱的人不停地分离。她独自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决定出去一个人看场电影——很久没有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了。她打着一把伞走到了电影院,恹恹欲睡的卖票员忽然惊醒,诧异地看着她,像看着刚刚降落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吕明月拿着票走进影厅。灯光转暗,电影开始了她才明白售票员的目光,原来偌大、空旷、寂寥的影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看电影。她想坐在哪儿就可以坐在哪儿,坐到天花板上看都没有人会管她。幸好不是恐怖片,她抱着一大桶爆米花,机械地往嘴里填着,像个白痴一样看完了一部白痴的喜剧片。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蹬腿拍椅子,笑得像个真正的傻瓜,像个真正的外星人。她一个资深文艺女青年,一个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女博士,一个两天不看文艺片就会死的女人,竟一个人看完了这样一部垃圾喜剧片。
电影结束,她抱着那把湿漉漉的相依为命的伞踽踽走进了雨中。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夜晚是湿的,电影是湿的,她也是湿的。她一只手高高撑着伞,一个人在雨中迈着自创的舞步,此刻她是多么自由,自由得随时能跟着这把伞飞起来,飞到外太空去。她不用再写论文,不用再讨好别人,不用再苦苦等待别人的赞美,不用再觊觎着导师的垂青,她不用再期待任何事,也不用期待落空后再被羞辱。现在,她在一个牛羊肥美的世外桃源里,甚至不用工作,有个丑男人愿意养着她,居然愿意养着她这寄生虫。空前绝后的自由、从没有过的自由就这样降临了,有什么不好?她一圈一圈地旋转,像只螺旋桨一样随时都要飞起来,飞走。可是,她的泪还是下来了,她在雨中开始哭泣,大声地哭泣。
一切都是湿的,没有人会看到她在哭泣。
五
吕明月回到家中时,王发财已经回来了。他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去看电影了。王发财咧着大嘴笑道:“看个电影还去电影院啊,在电脑上还不是一样看,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她冷笑一声,不屑再说一个字。王发财见她不说话了,忙过来看着她的脸色讨好地问:“今晚看的什么电影啊?其实我也喜欢看电影的,没事干的时候我也会偶尔在电脑上看部电影,只不过看电影不划算,还不如写个小稿子挣点稿费实惠。你都喜欢看谁的电影啊?我喜欢看香港的警匪片,尤其喜欢看刘德华演的。你喜欢看什么电影啊?”
她接着又冷笑了一声。她本想着用伯格曼、费里尼、塔可夫斯基、安东尼奥尼、帕索里尼、戈达尔、波兰斯基、布努埃尔这一连串名字砸死他,可是忽然又觉得可怜,不只是他可怜,她也可怜。他们真是一对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