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13/20页)

雨还在下,西北居然也有这么多的雨。“这个世界——你开得再快也躲不开它——带着许多匕首向你扑来。”这是谁的诗?也被淋湿了。

王发财在她身后发出遥远、清晰、明显在发抖的声音,是因为兴奋?她警惕地想,他兴奋什么?他说:“该睡觉了吧?”

又该睡觉了?这可是他一天中望眼欲穿地等待的唯一时刻?就因为可以和她睡觉?或者是可以和一个女人睡觉?

当然,一个性关系不纯洁的人,简直像坦克军团,所向披靡。从理论上讲,奸淫是最大的自由,可是,她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今晚没有喝酒,没有酒精的遮蔽和掩护,一切竟像放到显微镜以及放大镜下一样,纤毫毕现。她惊恐地看着他咧到耳根处的大嘴、三十二颗明晃晃的牙齿、嫁接上去的树枝一样的手指,还有他的香港警匪片以及他的某个偶像。天哪,她居然和这样一个男人睡了一觉。如果附近有个神父,她一定要跪到他脚下去忏悔。

王发财被她看得有些怕了,后退了两步,脸色开始变灰、变暗,刚才那点灼烧着的兴奋像木炭一样渐渐熄灭了。

吕明月看着他的脸,忽然再次感到自己的可怖了。四个月里,她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不掏一分钱地、心安理得地赖在这里,她心里是没有他,没有就罢了,居然还这么吝啬地与他睡过一次,也够小气与无耻的。可是,如果再施舍他一次,她得把自己灌醉,好把他想成别人,不能是那个中学老师了,还得换一个男人意淫。亏得她这么多年还是暗恋过好几个男人的,她也只能暗恋人家,无边无际的黑暗般的暗恋,如今正好拿他们补偿自己。但今晚没有酒,她也不想喝。她连忙说:“着凉了头痛,要早点睡了。”然后便跑进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下意识地从里面把门闩上了。她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生怕王发财会过来敲门。可是,客厅里久久都是静悄悄的,王发财好像一直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一动没有动过。她内疚而羞愧,羞愧而恐慌,恐慌而解恨,这一解恨居然好像平白无故又占了王发财很多便宜。然后她一边解恨,一边睡着了。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吕明月照例听到了王发财嘹亮的歌声,却不想起床。一直赖到他上班走了,她才起床。走到客厅里,她忽然发现窗台上的玫瑰不是一枝,而是忽然变成了五枝。显然是王发财今天早晨临时加的。她又看到桌子上的笼屉下面扣着留给她的饭,还冒着热气。她一口也不吃,就呆呆地看着那缭绕的热气。平心而论,王发财也算个好人,除了长得丑了些、没文化了些。可是,她长得也不美,要不就真的和这个男人结婚吧,他毕竟是这么多年里唯一愿意收留她的男人。如果是长得帅点的,那也根本轮不到她,如果还有些才气,那就更可怕了,看看系里的那些男博士就知道了,恨不得能找个有钱的岳父来解决他们这些人的栖息问题。据说数学系有某男,追求到了某领导的女儿,偏偏这领导看不上他,不过他并不灰心,只管一趟一趟、金石可镂般地往领导家跑。领导终于同意了爱女的婚事,并且为爱女买好了房子,顺便装修好了。某日,这位领导要带着全家过去参观新房,正好领导家四口人刚好把一辆车塞满。领导便对某男说:“那你自己想办法过来吧。”某男颠颠地同意了,于是骑上自行车一路尾随着领导的小车去看新房。

虽然事实如此,但她还是觉得不舒服,觉得心里硌得慌,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还是因为王发财不够体面。别说嫁给王发财了,就是和王发财睡过,她就已经输给那些女博士了。她居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这么无休止地惦念着她们,好像连自己的性生活都要请她们批准和观摩。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已经病入膏肓了。

可她仍然觉得不对,好像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正潜伏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然而,这种恐惧又好像是别人的,正在别人身上发生,因为是旁观,她才看得这么清晰、这么残酷。她明白了,她是不爱王发财,可是,王发财怎么能也不爱她?她相信,她确信,王发财不爱她。因为有前三十年竖在那里像墓碑一样提醒着她,她根本不值得人渴望,她丑陋、猥琐,充满欲望和野心,她只不过是个主流之外的未遂者。

那他为什么愿意娶她?她冷笑了,对他来说,她不过就是个浑身赤裸的女人头上戴了顶博士帽站在他面前,因了这赤裸和赤裸之上唯一的帽子,所以才加倍刺激了他的性欲吧,倒像是这变成了一种适合他的性爱情趣,而她其实与那些扮护士、扮空姐的色情表演者无异。原来是她在表演给他看,还顺便勾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