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25/40页)

现在已过了四年,我又登上了那地方!……

天黑以后,我们才赶到耶尔,我立即去找警察局长,然后与他和宪兵队长一起找港务专员。他那儿放着各种捞起的物品,我没有找到他们的东西。于是我们又上医院,一个落水的人快死了,另一些人告诉我,他们看到一个老妇人,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还有一个年轻人,淡黄头发,络腮胡子……但看到他们时已到了最后一刻,大概他们像别人一样也沉入海底了。但这时又出现了问题:这些讲话的人虽然也像路易莎和那个使女一样,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得救的,但他们终究还是活着。

捞起的尸体停放在修道院的地下墓穴中,我们从医院去到那里,护士们用教堂的蜡烛给我们照路。地窖里放着一排新钉成的木箱,每只箱子里有一具尸体。专员命人把木箱打开,但它们好像都钉紧了。宪兵队长派宪兵找来了凿子,然后命令他撬开一只只盖子。

这么检查尸体简直使人无法忍受。专员拿着本子,每只箱盖打开时,他便操起庄严的官腔问一声:“您能当着我们的面证明您不认识这尸体吗?”我点点头,他便用铅笔勾一下,吩咐宪兵重新盖上。我们又检查下一只箱子。宪兵撬开盖子,我怀着一种恐惧感瞧了死者一眼,发现这是不认识的面貌时才松一口气,但实际上更可怕的是我想到那三个人就这么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就这么长埋在海底,听凭波浪的冲击。尸体没有棺木,没有坟墓,已经比任何埋葬方式更可怕,何况现在连死者的尸体也没有。

我什么也没找到。一具尸体给了我难忘的印象,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很漂亮,穿着华丽的普罗旺斯服装,胸部裸露着(她怀里本来有个孩子,可想而知是被海浪卷走了),乳汁还滴在胸口。她的脸一点没有变,那晒黑的皮肤使她显得像活着一样。

宪兵队长不禁说道:“啊,多么漂亮!”专员没有搭腔,宪兵关上盖子后,对队长说道:“我认识她,这是本地郊区的一个农妇,要上格拉斯找她丈夫的。让他等着吧!”

我的母亲,我的科利亚和我那善良的斯彼尔曼就这么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他们什么也没留下。捞起的物品中没有一块布是属于他们的;然而不相信他们已死又是不可能的。所有救起的人不是在耶尔,便是在路易莎搭乘的那艘轮船上。船长是为了安慰我才那么说的。

在耶尔我听到有一个老人一家人都死了,他不愿留在医院里,便步行走了,身边没有一个钱,神气像发疯似的;还有两个英国少女去找英国领事,她们失去了父母和兄弟!

这时天快亮了,我吩咐套车。临走前,侍者带我到海边一块突出的礁石上,指给我看轮船出事的地点。海水仍在奔腾,咆哮,显得白茫茫的,还没从昨夜的风暴中平静下来;远处有一个地方似乎特别污浊,像一泓亮晶晶的、较浓的液体。

“轮船载了一批油,您瞧,它还浮在水面上,这便是出事的地点。”这片漂浮在水面的污迹便是一切

“这儿的水深吗?”

“大约一百八十米。”

我站了一会儿,早晨非常冷,特别在海边。密史脱拉风还像昨天一样刮着,天空布满了俄国那种秋天的云。再见!……一百八十米,水面上的一片油迹!

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命运,可怜的死难者们!

你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荡,

暗礁碰伤了你们的额角……83

我带着可怕的确切消息回到了家中。刚有点起色的纳塔利娅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我母亲和科利亚遇难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复原。惊恐和痛苦淹留在心中,深入了血液。有时在晚上或深夜,她好像要求我帮助,会对我说:

“科利亚,我忘不了科利亚,可怜的科利亚,他一定多么害怕,他一定多么冷,那么多的鱼,还有大螯虾!”

她拿出他的一只小手套,那是留在使女的口袋中的——于是沉默降临了,生命便在这中间流逝,像水从打开的闸门流走一样。看到她的烦恼在向神经衰弱症发展,看到她那发亮的眼睛和一天天消瘦的面庞,我第一次对能否挽救她产生了怀疑……日子在这种失去信心的痛苦中过去,有些像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待行刑,尽管有时还抱着希望,但确实知道死亡已万难避免!

七 1852年

新年又到了。我们是在纳塔利娅的床边迎接它的,她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只得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