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9/32页)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全球化从来不是问题,这个趋势千百年来一直未曾停止,通过大航海,通过贸易,通过文字和宗教,通过昆虫、候鸟和风,甚至还有病菌。问题在于,我们从未达成共识,从未试图去建立一个公平的秩序,让所有人都受益,而是永无休止地掠夺、剥削和榨取,从亚马逊,从非洲,从东南亚、中东、南极甚至外太空。

在全球化时代,没有永远的赢家,因为你所得到的,终有一天要失去,而且还会算上利息。博士在讲台上重重一敲,像个法官作出最终判决。下课。

陈开宗回到了现实,现实是,惠睿公司希望给这些岛民一个解决方案,用科技消除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我们宁可跟垃圾做伴”。

真他妈的荒谬。

这种受挫感不仅仅来自于项目本身,陈开宗清楚自己对此次返乡抱有的期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开宗的记忆中存在一段断裂的空白区,那是介于硅屿的幼年生活与美国上学经历之间的过渡期,仿佛将两截影片强行拼贴蒙太奇,中间部分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跃过。

那是一种强烈的迷惘。一个孩子被抽离熟悉的环境和亲友圈,抛掷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乡音一夜之间变成无法理解的古怪音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与自己生理形态迥异的异族人,他不能读,不会写,吃不惯,睡不好,甚至连时间感都变得错乱,醒来后需要花上十几分钟才能忆起自己身在何方。在那奔波动荡的半年里,陈开宗随着父母辗转于城市之间,寻找合适的落脚地,他没有机会,也不敢开口与任何陌生人交流。

他甚至不和父母说话。

这种紧张关系直到他上大学之后才有所缓解,但他依旧觉得无法融入周围人群。他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的ABC,也不同于在内地读完高中再出国的留学生,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才智出众,总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陈开宗感觉自己像是被困于平行世界缝隙中的异类,找不到应有的位置,于是他最终选择了历史专业,选择了一个在时间上同样拉开距离的世界,这让他感觉安全。

当看到惠睿提供的工作机会时,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让他毫不犹豫地点下“申请”键。他渴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他原本属于的世界,说家乡话,吃家乡菜,看那些形状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相信他能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引进惠睿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为改变家乡做出贡献,他相信这种努力能够让自己重新归位,找回在这世间的存在感,甚至,弥合他与父母间日渐疏远的关系。

如今,陈开宗明白,他怀念的并非故乡,而是童年。

这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既是民间的鬼节,又是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相传阎王在这天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禁锢在地狱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而阳间的人需要准备百味五果、纸钱香火献祭,一来普度众生,二来“施孤”,赈济孤魂野鬼,最终目的还是祭奠先人,积攒福报。

“类似于你们美国的万圣节。”陈贤运对目瞪口呆的陈开宗说。

镇民们在陈氏宗庙前的广场搭起十几米高的普度坛,坛上奉着两米高的“大士爷”,是施孤的主持神,起威慑作用。坛前设施孤台,安放各家供上的三牲五果,荤素杂陈,纸钱、纸金银锭、纸塔堆积如山,两米高的巨香烟雾缭绕。台前设假山三峰,上插面制佛手,上书“盂兰盛会”“佛光普照”“开甘露门”等字样。

所有的临时建筑都描龙画凤,装饰着繁复的云雷纹、波浪纹、卷草纹,一片热闹的金红碧绿,丝毫不像陈开宗想象中的庄严肃穆。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看到风中飘扬的龙旗,携儿带女,托着各种供品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紫色烟雾,齐聚而来。一旁还有戏台班子咿咿呀呀唱着佛经中“目莲救母”的故事,街头艺人耍着戏法杂技,匠人调教着人体贴膜,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前,围满了馋嘴的孩童。

不,不是万圣节。更像嘉年华。陈开宗心想着,失敬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眼前这景象竟与他童年记忆惊人地重合,不,与其说是景象,不如说是那股浓烈的香火味儿,一下子把陈开宗带回那遥远的21世纪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带着自己,高举香火纸钱,挤过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献上施孤台,再阖目低头,念念有词,为阴间的亲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