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7/32页)

上帝啊。斯科特知道,此时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灵爪”的商用标准接口联入负载模块,解除伺服电机的启动状态,但他没有工具,也不知道这台机械臂的模块是否已经损坏。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电池的电量尽早耗光。

陈开宗与另外一名男子使劲按住伤者,他感到这具躯体的力量正在减弱,逐渐丧失抵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他松开手,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机械臂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那个男子的头颅软塌塌地在地面摊开来。

斯科特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这些垃圾人脸上那种无助、麻木、惊恐与兴奋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看到了林主任的厌恶,看到了陈开宗的震惊,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一张突兀于黄色皮肤中的苍白面孔,那上面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只有面目模糊。

斯科特·布兰道突然记起了那句他久已遗忘的意大利语,汝等进入之人,将捐弃一切希望。

那是地狱之门上欢迎辞的最后一句。

2

在一堆鲜艳而乏味的生活和风光照片里,陈开宗的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照上。很难想象这是本地小孩的摄影作品,取景于父母反复阻吓他们踏入的回收工棚区,在凌乱粗粝的电子垃圾堆前,坐着一名垃圾人,手里握着半截义肢,发型与穿着完全抹去性别,稚嫩脸庞上显露出某种怪异的神情。他或她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望向画框外,若有所思。

难得的佳作。陈开宗合上学生优秀摄影画册,抬头望向操场。

孩子们已经在日光下曝晒了两个小时。他们脸蛋通红,汗珠涔涔,眯缝的双眼下有道深色的阴影。他们像虫子一样不停微微蠕动,来回转移着重心支撑脚,挠挠脑门或抹去汗水,却努力把动作幅度减到最小,以免引起辅导员的注意。

台上的校长依旧慷慨激昂,描绘基础教育如何改变硅屿的明天。两台大功率柜式空调站在主席台两侧,喷出的冷气瞬间凝成白雾,如浮云般飘过红色遮阳伞下的诸位嘉宾。

够了。陈开宗侧身靠近斯科特,耳语了几句,后者挑了挑眉毛,回了几句,陈开宗起身走到林主任身边,耳语,林主任皱皱眉头,思忖了片刻,快速写了张纸条,让伺候一旁的礼仪小姐递给校长。

大喇叭中由于声调过于高亢而产生的回输啸叫戛然而止。校长草草总结性陈词,全场热烈鼓掌,欢送嘉宾退席。

“布兰道先生,您没事吧。”校长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

“我很好,只是有点头疼,也许是空调吹的。谢谢。”斯科特笑笑回答。

“那下午的行程?”

“取消吧,正好我有些公务要处理。”

陈开宗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之前曾无意中抱怨,回硅屿一周都没机会探望亲戚,尽管从血缘关系上看,他与这些陈氏宗亲也仅仅是共享过某一个曾曾曾曾祖父。

寻访母校之旅就在这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自下陇村一行后,陈开宗对自己的老板产生了浓厚兴趣,Google出来的结果与斯科特个人履历如出一辙,并没有任何疑点,他只能猜测那副矫健身手是从两年兵役中习得,但仍有些谜团困扰着他。

陈开宗的脑袋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已无法习惯这里的空气、恶臭、嘈杂和混乱的秩序。他无法理解那些本地的年轻人,在裸露的肩头贴上聚酰亚胺OLED薄膜,借助肌肉电泳显示文字图案的行为,在美国这种技术一般用来监测患者的各种生理指标,而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的街头亚文化。

他没法向斯科特解释,他们肩膀上的“普”字并非指“普通”,而是方言里性交的动作。

他记忆中的硅屿,虽然贫穷却生机盎然,人们和善友好,互相扶助,那时的池水仍然清澈,空气中有海浪的咸味,沙滩上能拾到贝壳和螃蟹,狗就是狗,地上爬的也只有毛毛虫。而今一切都变得异常陌生,仿佛在他脑海里撕开一道鸿沟,这边是现实,而那边是遥不可及的回忆。

陈开宗想起向父亲征求意见时得到的回答:“你应该去,那是你的故乡。不过记得,别靠得太近,你会看得更清楚。”

当时的他觉得父亲说了一句貌似有哲理的废话。

陈开宗蓦然发现,眼前这位中年人眉骨高耸,鼻梁坚毅,嘴角又透出一丝宽厚,轮廓细节上竟与父亲惊人相似,尽管他们只是远堂关系。当年与父亲合伙做生意的年轻人陈贤运,如今已经是陈氏宗族实际上的执行董事,地位仅在族长之下,却掌握具体内外事务的话事权。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迎上去,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亲戚却已伸出粗壮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