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10/32页)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尽管他从未相信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以前在晚上办,灯光花花绿绿的,还要好看。”被称为“陈董”的陈贤运一边不停地与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向侄子介绍,“后来有一年电线过热着火了,从此就改在了白天。

“想来阴间肯定也通货膨胀得厉害,这些年的冥币越印越大了。”陈贤运笑着捡起地上一张纸片递给陈开宗,上面的“1”后面跟着数不清的“0”。

陈开宗这才注意到施孤台上满溢的纸钱和金银锭不断地被人抱下,堆到平板车上拉走。“那些是拉去烧掉吗?”

“那是旧风俗了。以前各家在门前焚化纸供品的小炉,现在成了破坏环境的违禁品,直接化浆回收利用了,环保嘛,你们最在行的。”

那冥钞上印着像模像样的编号和出厂年份,甚至还附有一个网址。

“这网址是做什么用的?”

“冥通银行。你可以为过世的亲人开通账户,冥币、金银锭和冥通信用卡都在里面流通,可以购买阴间的各种物品、房屋和服务,当然也会有各种契税。”

虚拟人生冥界版。陈开宗暗自好笑,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终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可这不是很容易造假吗?他质疑道。陈贤运凝视着香火氤氲、人头攒动的施孤现场,仿佛思绪飘浮到遥远的彼岸,他缓慢而笃定地说: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相信你死去的亲人生活在那里,并能通过某种方式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思念,那它就是真的。”

父亲说,贤运叔叔的妻子前年因为血癌去世,临走前非常痛苦,恳求丈夫拔掉输氧管,让她走得痛快些,但直到最后,陈贤运都不忍心下手。临别前,已不成人形的妻子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不怪你,别怕,我在那边等你。听闻此言,陈贤运泣不成声,他后悔自己没有遵从妻子的意愿,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死亡面前失去尊严。

他在陈家范围内推行了定期体检制度,不仅为硅屿镇民,也为外来的垃圾分拣工。

数据显示,硅屿地区居民的呼吸道疾病、肾结石、血液病的发病率为周边区域的5~8倍,同时也是癌症高发人群。曾经出现一村人每户都有癌症病患的极端案例,甚至从被污染鱼塘中,能捞出体内长满癌变肿瘤的怪鱼。死胎率居高不下,传言一名外地产妇生下全身墨绿散发金属恶臭的死婴。硅屿已经变成邪秽之岛,老人们说。

陈开宗看着叔叔凝重的神色,看着那些年轻人拍下照片,录制视频,然后发送到死去亲人的遗产邮箱,看着稚嫩或苍老的面孔在香火中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或许终有一天,眼前这一切都将被虚拟技术所取代,但无法替代的是,人们对所爱之人的追思。他们需要一场仪式、一个平台、一条通道,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连接过去与现在,将无形的思念和记忆,凝固成物体、动作或复杂的流程,来唤醒自己被时光渐渐磨钝的情感,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以及随之而来无尽的回忆。

历史是一个对事件去情绪化的过程。陈开宗突然领悟到,为何自己会选择这个专业。也许是不断迁徙的童年经历,把他变成一个不容易代入自我情绪的人,无论是对家庭、学校、组织或者任何人际关系,他早已习惯于采取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而对于史学研究,这恰恰是一种零度视角。

但在这一刻,陈开宗开始明白所谓“自己人”的含义了。

一张面孔吸引住他的视线。那是一张惊恐的脸,在平静忧伤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五官稚嫩而清秀,发型与穿着却无法分辨性别。那个人努力想让自己融入祈祷的氛围,但不断回望的眼神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从模糊的背景中荡起涟漪,把自己的影像强调出来。那不是一个本地人,无论是面部特征还是装扮细节,尽管他或她努力伪装成本地人的模样。

不知为何,陈开宗心中触动,有种似曾相识感。他无法解释这种异常的情绪波动,仿佛那张脸的拓扑轮廓激活了右侧梭状回的某种模式识别,脑中开始分泌诱发心悸的化学递质。

他顺着那个人的目光寻去,看见几个当地的帮派青年正在四处张望。他们的风格十分醒目,上半身是紧绷的白色莱卡背心,下面是宽大的亮色运动裤和跑鞋,头发统一长不足寸,只是用专门工具刻出复杂的纹路,五官和四肢挂满了各种金属电子配饰,走夜路时背心上的荧光花纹亮起,活像棵迷你圣诞树。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各种贴膜,闪烁着帮派的徽章和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