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23/30页)

我也去过伊瓦阿阿卡岛,那里曾经有大批的菜园与树林,但早已被摧毁,因为礼来公司买下了土地所有权,开起了乌龟养殖场。当年该公司盖的人造湖已变成微微含碱的沼泽,里面的水像石油一样又黑又浓,四周的油腻土地则充满恶臭,而且有毒,死亡的气息吸引了大批苍蝇,在空中四处嗡嗡飞舞,怎样也赶不走。少数几名从乌伊伏岛来的季节性农工还住在那里,守卫着这片宛如臭水沟的沼泽。他们的眼睛凝望着地平线,等待雇主搭飞机回来。

这座岛曾经不知道等待为何物,但现在大家却都在等待。当地文化对过去本来就没有太多眷恋,为什么要有呢?这是一个不曾改变的地方。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所有居民只能缅怀自己失去的一切。所以他们保持着警觉,无法动弹,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进退两难,等着他们的世界恢复原状。

那一天是我待在乌伊伏岛的最后一天,我正要去机场赶搭飞机。一如往常,我的行李里面总是带着一些样本盒,因为我可能把一些有趣的东西剪下,隐藏在盒子里加以保护,但是跟过去几趟一样,这次要离开时样本盒还是空的。

一如往常,每次我沿着镇上主街往下走(突如其来的阵雨过后,街道总是泥泞不堪),就会有大批乌伊伏人突然默默出现,对我伸出双手,不论我施舍什么,他们都会拿走。我也习惯了这种景象,所以口袋里装着许多我认为对他们有用的东西:钱没有用,所以我拿给他们的都是芒果干、手帕(可以用来清理长矛或当成婴儿尿布)、干果,并且把小刀送给那些看起来特别可怜的人。

我在机场上等着飞机的到来。听说默克集团曾经突发奇想,以投资者仅存的乐观态度花钱兴建跑道,但是尚未完成就放弃了,所以那条跑道跟岛上许多地方一样,只是个半成品,对乌伊伏国的任何人来讲,并未发挥更大的功用。此刻,柏油路面已经是杂草与小树丛生,黑色的路面凹凸不平,很多地方早已变形。

这时,有个男人慢慢朝我走来。不知为什么,机场周围看不到几个岛民(也许是他们的习惯,这里毕竟曾是国王的猎场,或者出于恐惧,因为他们都不喜欢飞机),他走过来时,我一边扇扇子,一边盯着他。等到他靠近一点时,我立刻看出了他是伊伏伊伏人。他们很好认:身形比乌伊伏人矮小一点,而且不管他们在这个新的居住地待多久,看起来都是一副迷惑、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个男人的年纪较大,大约四十几岁,与大多数伊伏伊伏人相比,同样不太精神;他的长矛矛头钝掉了,矛柄上许多地方有木头掀起来,变成细小的刺。他围着一条可能曾经是深蓝色的纱笼,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浓浓酒味,跟腐烂的玫瑰花一样甜甜的。奇怪的是,尽管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很有自信,他叫了我一声,我也不知不觉地跟了过去。

机场边缘矗立着一片参差不齐、垂头丧气的番石榴树林,那个男人指着一堆藏在树林里、跟他的纱笼一样褪了色的布料。我并未走过去把布料拿起来,于是他用脚趾踢了踢,布料翻过来后,我才发现那是个孩子。男人大喝了一声,那个孩子站了起来。他只穿一件T恤,上面有许多破洞与裂缝,头发全部纠结在一起,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下意识地浮现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把他的头发剃光,让头发重长。

我回过神来,跟那个男人说我不想再领养小孩了。

那个男的瞠目结舌,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当然,我也拒绝过其他父母(大都是因为孩童的身体畸形),但他们通常只是静静地点点头,然后回到路边的栖身处。这个男人有所不同。他说,我一定要把那个孩子带走。我拒绝后,他又说了一遍:我一定要带他走。我跟他说,我不想要那个孩子,我家已经容纳不下其他孩子了。

“但他只是个小孩子啊!”他跟我说,眼看我不为所动,他改换口气,变得比较温和:可不可以拜托我把那个小孩带走?他知道我是个有钱人,一个好人。他甚至知道我的名字。“诺……顿。”他说,“诺……顿,拜托你把孩子带走。”

那个孩子一直低着头,此时那个男人把他推向我。“把他带走!”他大声哭喊,又讲了一遍那句话,这次是用吼的,因为飞机已经在我们的头顶盘旋,螺旋桨呼呼呼大声作响,准备降落了。

我转身朝飞机走去,那个男人跟了过来,身后拉着那个男孩。“他会帮你做任何事!任何事!你想要怎样处置他都可以!”此刻他喊了起来,他的声音夹杂着愤怒与绝望。我转身仔细看看他,片刻间,真的是在那一刹那间,我突然觉得我认识他。因为喝太多酒,他的下巴长满胡茬儿,眼睛蜡黄,但是看着他抬起下巴的样子,看着他那细瘦的双臂,宛如蜘蛛的脚,我发现他不就是阿伊纳伊纳仪式上的那个男孩?那个头部直挺挺不动、双手像昆虫翅膀轻拂我全身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