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21/30页)

所有改变对伊伏伊伏岛而言都是耻辱,到头来能跟我一起记录那些改变的人,就只有麦尔斯了。因为多年来,只有他跟我一样坚持重返当地,一开始是靠经费补助,后来则是完全自费。1968年春季的某一天,就在我们俩漫步于塔瓦卡(此时它成了杂乱可悲的小镇,因为换了国王,也改名为图伊乌沃)的时候,被两个小孩跟上——他们一男一女,显然是兄妹,哥哥大约五岁(或者说,当时我觉得他大约五岁),看来很机警,三岁左右的妹妹则是常常咯咯笑。有个垂头丧气的妇女站在铁皮摊位前卖玛纳玛果,她用棍子将果肉串起来,放到砂糖里滚一遍。麦尔斯跟我买来给那两个小孩,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砂糖像胡茬儿一样沾在脸上。他们俩每天都紧跟着我们,在我们从伊伏伊伏岛回来、正感到筋疲力尽与沮丧不已之际(此时我们搭乘的船都是引擎强大的汽船,船头不时高高飞起,再掉回海面上,实在教人害怕,我们避免对望,因为不想看到对方脸上悲伤的表情),却看到他们蹲在码头上等我们。我们逢人便问,是谁在照顾他们(女孩叫马卡拉,男孩是穆伊瓦)。结果答案似是而非,或者根本没有答案,麦尔斯与我几乎是一时兴起,冲动地把他们带回了美国。

穆伊瓦可说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不过,当时我当然没把他当成第一个孩子,只认为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虽然我已得知他不是五岁,而是七岁,而且我必须从头教他怎样吃饭、使用厕所,也教他讲英语。就许多方面而言,他跟夏娃没两样,但我还是很爱他。他真是个甜美的男孩,为我带来许多欢乐,满足我在伊伏伊伏岛就开始怀抱的梦想,也就是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上床。这样的梦想实在太迷人,我不免想要一直活在梦里。于是我开始收养其他小孩,而且在我用心关注之后,我发现当地有几十个无父无母或是父母沉迷于酒精或宗教的小孩——起初我只收养男孩,因为我发现自己跟他们比较谈得来,后来也收养女孩。就连乌瓦的儿子也找上了我,要我收养他刚学会走路的两岁弟弟瓦伊亚。1977年,麦尔斯胃癌发作,很快就病逝了。我收留了马卡拉,她成了我的第十六个小孩,当时我想她该是最后一个了。没想到我还真的错了,而且一错再错,每次去乌伊伏国(对我来讲,这已变成两年一度的大事,虽然我心里晓得害怕,却不得不回去)都会带一个孩子回国,而且我一直都想找与我失散的那两个男孩(如今已长大成人,无疑也有了自己的小男孩):一个是我在阿伊纳伊纳仪式上看到的那个男孩,另一个则是曾和我一起睡觉的那个。我一直在找他们,我每次新收养一个小孩,都希望他能拥有类似的特质,同样沉稳的眼神,靠在我身上时,让我感到同样的信任。每次我领养一个新的小孩,我总是非理性地想,就是这一个了,这一个孩子能让我快乐,能让我的人生圆满,这一个孩子不会枉费我多年来的企盼。

结果我不只一错再错,还错了十八、十九、二十次,不断错下去,就是停不下来,我不能停,因为我还在寻找。

我根本料不到,1980年那趟伊伏伊伏岛之旅,终将毁了我的人生。

当时我已领养了二十六个孩子,这个数字当然已经超过我的需要,也超过我想要的。可此刻,一般人对我大量领养小孩的行为,看法已经改变了,在某些地区甚至成为人面兽心的例证。一开始领养小孩时,大家都视我为英雄:也许是个奇怪的英雄,尽管怪癖颇具争议性,但终归是个英雄。身为单身男人、知名科学家,却对那些营养不良的原住民孤儿敞开了我家的大门(我家离小镇外不远,是一间殖民地时期的房屋,有八间卧室,是我用一部分遗产购得的)。皮肤黝黑且鼻子扁平的他们,除了生活凄惨,完全没受过教育。

我的英雄身份大概在我带第九个小孩回来后,被毁掉了。突然间,那些喜欢嚼舌根与发表意见的人,还有世界上的女人(对我的个人行为最有意见的似乎都是女人,她们常常这样),都开始怀疑我。为什么我需要领养那么多小孩?为什么我有那么多小孩,却不娶老婆?我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一定有鬼,不是吗?怀疑归怀疑,从来没人敢直接提出指控,但我总是感到许多人在怀疑我,就像一块方糖卡在舌头底下,虽然正在融化,还是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我相信,就连我家那位来自当地的管家兼奶妈汤林森太太(她之所以获聘,全凭外表,因为她看起来愚钝、健壮、脸色红润,就像小说家狄更斯笔下的厨房女佣,唯一的差别在于她是住在马里兰州的现代人)也喜欢向我邀功,说她数度在女性友人和姑嫂面前帮我辩护,但毫无疑问,她也会跟她们分享自己的想法:好吧,说到底,他领养那么多小孩要干什么?(当时我的确不太理会别人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的是过于狂热、怪诞,领养小孩的速度也太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