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9/30页)
之后我才了解,当年自己花了几周才发现的东西,两个研究团队只用几天就发现了。再后来,我急着前往高地上的湖泊(此时那条小路看来就像刚刚有游行队伍经过一般,沿路有许多鲜红色的带子缠绕在树与树之间的竿子上),发狂似的冲向两名科学家(这两人隶属一家德国公司,扎营在礼来公司营地的不远处),他们正合力将一只很大的欧帕伊伏艾克从湖里抱出来,它的四只脚因为惊恐不断舞动。稍后等他们离开后,我在湖边倾着身子想一探究竟,但原本干净的湖畔早被十几个人的靴子踩得脏兮兮,我只看到五只欧帕伊伏艾克冒出湖面,我等了很久,它们还是不愿朝我游过来,只在湖心徘徊,我一直忍着,才没有大吼大叫。后来,其中一位德国药理学家跟我说塔伦特失踪了,至少已有两周不见踪影:先前他自己来到岛上(艾丝蜜没有跟来),跟岛上的一些人见过面。接着,某一天他就不见了。过了一阵子,大概两三天吧,大家才注意到,这时所有人立刻分组进入森林寻人,然后又带着向导一起去找,但是没有任何线索。他只带了一只随身携带的背包。尽管他们全面搜寻,仍无法在丛林里寻得蛛丝马迹:布满苔藓的地面上就连最轻微的足印也没有,也没有吃过玛纳玛果后留下的种子,或者生火留下的焦黑土壤和树枝。
这下子我知道了,这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与此相较,其他事都没那么糟了。那些乌龟终于学会不再信任人类,但为时已晚,它们的数量已经大减。那个不久前曾睡在我身边的小男孩,如今看到我后转身便走,身后拖着宛如新娘礼服裙摆的长裤管。我实在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塔伦特就这样离我而去,而且或许永远离开了世人。白天我尽量找所有的村民与药理学家讨论,询问消息。那些药理学家发现这件事能让我分心,不会碍着他们,所以很乐于跟我交谈,但是他们的消息少得令人恼火,好几次我都后悔去问他们。失踪前那几天他看起来怎样?他们说他看起来很好,但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一样不了解),也无法判断他的行为是否正常。他很平静,常常在沉思,不理会别人。他在研究什么?他在观察什么?他们说不知道;有时他会和村民交谈,但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观察他们,做笔记,一个人写东西。他是不是特别常和某个村民交谈?他们说没有。他看起来是不是……我顿了一下,直到我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才接着问,是不是仪容凌乱,似乎有病在身,抑或讲话颠三倒四,出现了幻觉。他们说没有,都没有。
每到晚上,我就开始找他,在丛林里的曲折小径上乱走。但那样走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未曾走远,也没有呼喊他的名字,只是拿着手电筒在身前照来照去,光线从许多地方扫过去,照亮树皮、树叶与地面的时间都很短暂。我不觉得自己找到他的概率很高。但是在找他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初次与穆阿相见的情景。他从丛林暗处走了出来,像是梦魇成真一样,而我内心仍有一部分认为这种事会再发生。也许某一晚,我把手电筒往右稍稍移动,灯光刚好就打在塔伦特身上,他脸上的表情被络腮胡挡着,只听得到他说:“哦,诺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尽管相当罕见,但每隔两年左右总会有某个村民在森林里失踪:通常是欠缺经验的年轻猎人,独自进入森林深处后就没再回来,有时便就此消失了。伊伏伊伏人有一句谚语,说的就是这种事,“Ka ololu mumua ko”,意思是丛林吞噬了他。奇怪的是,他们不觉得失踪的人死了,而是认为他只是离开而已,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但还活着,正不断试着返回村子。
此后,许多人针对塔伦特的失踪提出过各种理论。他想去找其他梦游者。他跟着某个梦游者进入森林。他疯了。他发现了另一个更神秘的部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有了非常伟大的发现。他发现非常恐怖的东西。他被村民谋杀,尸体在夜里被带走了。他被一种他发现的花卉迷住了。他跟某个女性或男性村民一起私奔了(这种说法荒诞不经,因为没有任何村民失踪)。他想离开文明世界,后来又找到另一个文明。他偷偷离开伊伏伊伏岛,用假身份在夏威夷生活,在那里的大学教书。他自杀了。他仍活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不能宣称自己知道他怎么了。但我常常想起他,没人能想象我有多常想起他。当他消失无踪后,我恐怕必须承认,我心里曾经拥有的某种东西也跟着消失了:可能有人会看出来,任何事物都无法再引发我热切的关注,只是还有别的改变。有时候我心想,如果他仍在世,我会有多么不同,我是否会改用别的方式来追求自我满足,而不是用我最后采取的手段。如果不得不做出一个结论,我必须说,我也认为是丛林吞噬了他,他仍在丛林深处的某个地方行走着。事实上,我脑海里常常浮现他的身影:因为多年来身处丛林深处,不见天日,变得憔悴而苍白,抬起头让那仅有的一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曾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他总是在森林中独行,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像饰品一样不足以蔽体,手执一根竹竿当拐杖,胡子长到了胸前。我心想,他是不是也吃了一点龟肉,因此可以长生不死?他是否会唱歌,或者像有人做伴那样自言自语?他还记得我吗?他是不是找到返回村子的路,他是不是一年会回去一次,站在树后面观察彻底改变的村子,直到某一年才不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