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8/30页)

那个人说:“诺——顿!诺——顿!”我这才惊觉那个人是乌瓦,可是他和我印象中的乌瓦已经不同了。(24)他穿了一件过大的卡其裤,身穿衣领有扣子的衬衫,不过一看就知道已经洗得褪色,而且有些地方缝了又缝,宛如刀疤。他的头发跟船夫和向导一样,已经剃得整整齐齐,鼻子上的骨头也拿掉了,不过两侧鼻孔各有一个深褐色的疤,原来的洞已经收拢愈合。

乌瓦面带微笑说:“你好吗?”他刚刚学了英文,听来颇为自豪,但不知为何这让我的皮肤一阵刺痛,或许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伊伏伊伏岛的改变实在太大了吧。

到处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铺了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尽管还是要步行,但这次乌瓦改用推车来载运我的补给品了。他因为不习惯穿那么多衣服,所以汗流浃背,走了一段时间后,他笨拙地解开扣子,把衬衫拉开。我想鼓励他自在一点,便将我的衬衫脱掉,结果他瞪着我裸露的上半身,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又转身把扣子扣上了:我几乎可以看出他脸上摆明的决心,他想要坚持全身穿上衣服的新习惯。但是为什么呢?我想问他。毕竟,伊伏伊伏人最适切的生活习惯之一就是不穿衣服,生活在这么潮湿的环境中,穿衣服不但愚蠢,甚至有害。

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研究起身边的树景,试着找出改变的地方。与上次相较,此刻是不是安静了许多?虫鸣鸟叫与猴子的尖叫声是否少了?玛纳玛树是不是少了,所以掉落地面的果实也少了?与过去相较,卡纳瓦树上沾到的雾阿卡粪便好像也变少了?四处的苔藓是不是出现了长期践踏的痕迹,还是最近有人刚刚走过?某片棕榈树林之间的小路总是那么宽敞,还是最近才拓宽的?兰花上面的白色卡片是植物学家弄上去的标签,还是一只翅膀收起来、看起来方方正正的蝴蝶?

在村庄映入眼帘之前,我们已经闻到它的味道,听见一些响动了,但不是这里特有的味道,而是美国的味道,声音也不是伊伏伊伏岛本来就有的。我闻到煎培根时特有的强烈酸味,还有培根肉片在高温煎锅里滑来滑去的嘶嘶声响。我听见男人讲话的声音,讲的全是英语,一阵洗涤剂的清新激烈香味扑鼻而来,还有金属碰撞石头的铿锵声响。

接下来,那些人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们的帐篷整齐干净,洗好的衣服挂在低垂的玛纳玛树树枝上(包括摊开来的T恤和棉裤,全是普通棉布的颜色),有人用两支金属火铗将一罐豆子架在火堆上加热,罐子边缘不断地冒出泡泡。

自我介绍后,我得知了他们是辉瑞制药的人。礼来公司的人则扎营在村子西边,不过两个营地与村子的距离都差不多。他们对我恭敬有礼,但也带着敌意,并有些惊讶。看得出来,他们非常羡慕我,因为就在他们试着研发新药与冷霜时,我已经在做真正的研究工作了,所以他们知道我的位阶比他们高。但是,他们手头握有各种资源(而我拥有的,显然只是乌瓦的手推车里唯一的帆布袋),而手握各种资源的人,显然会是胜利者。这向来是科学界的法则,当年也是。我找了个借口,很快就离开了。

但是来到村子边缘后,我才发现伊伏伊伏岛的改变是如此恐怖,而且事态相当严重。村里的小屋还是一样,泥土地和森林之间的界线依旧清楚,但是尚未改变的事物仅止于此。一大块罐头肉插在棍子上,油水不断滴在下方的火焰里;一块烤好的肉摆在火堆旁的棕榈叶上,叶子因为肉的热度枯萎卷曲。几米外,有一群男人围着另一块肉,直接用手撕着肉来吃,每吃两三口就拿一小块喂自己的野猪。最糟糕的是,村子左侧有一条挂衣服的线横越两棵玛纳玛树之间;那条线是用几条棕榈叶绳索制成的(那种绳索珍贵无比,本来是用来修理或拖拉物品,或者充当野猪牵绳的),上面挂着许多破烂的旧衣服:泛黄的内衣、口袋破掉的长裤,还有朴素呆板的长袖棉质洋装,在美国穿可能都太热,更别说在热带的伊伏伊伏岛了。穿着衣服的村民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有些人穿衣服的方式正确,有些不正确,但他们都很认真,想努力把衣服穿好——就许多方面来讲,这一点是最惊人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是为了穿着玩,而是相信穿衣服是值得采用的习惯、必要的改变。但是,是谁告诉他们的?他们又为什么会相信?

我朝着第九间小屋走了过去。小屋旁有两名药师在踢足球,笑个不停,还包括村里一些孩子(其中几个穿着过大的衬衫,简直像穿和服,他们边跑边跳,衣袖晃来晃去)。小屋内部的样子跟我的记忆相符:安静而凉爽,有点阴沉。我暂时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心想:像这样完全没改变,是不是太不正常?我几乎感觉到那间小屋已经尘封很久,荒谬的是,我居然开始查看室内的泥土地,寻找它被忽略的迹象。在一个充斥改变的环境里,第九间小屋的不变并未凸显它的重要性,而是它无关紧要了。显然,曾经备受珍惜的一切,从衣服到食物,甚至小孩玩的游戏,都不再重要了。而且在新世界降临之际,村民居然没想到要更新第九间小屋,这就表示他们不再将之视为值得珍惜的象征,而是陈旧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