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26/34页)
但是等我看到法阿的脸,听出叫声暗藏的情绪时,不得不立刻调整我的反应。他一路大吼大叫,真的在吼叫,抓着长矛的那只手一张一合,表明他很焦虑,另一只手则指着死掉的海龟,龟头(双眼仍张着)被我整齐地摆在最大片的棕榈叶中央,好像等待包装的礼物。他非常愤怒,气到眼睛都鼓出来了,嘴角喷出白色的口水沫,而我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大笑。
那时我才想起来,上次我们看到一只只欧帕伊伏艾克时,他曾用虔敬的态度吟唱,观看瓦卡伊纳仪式时,他也是一副赞叹不已的神情,所以除了让他大叫大骂,我也做不了什么。先前我非常确定法阿不会碰我,但突然间(我永远无法确定他的意图),他举起拿长矛的手臂:我必须承认,看起来不具威胁性,甚至长矛也没对准我,但是举起武器的动作还是让我警觉起来,于是我本能地举起乌龟尸体,以圆圆的龟壳为盾,当法阿朝我靠过来时,把龟壳往前推出去。就在我拿着海龟在身前晃来晃去,整个人缩在后面之际,我听见法阿发出尖叫声。我往龟壳的上缘看过去,发现海龟的一只前脚擦过法阿伸出来的手。片刻间,我听见他的吼叫声变成哀号,他跪倒在地,举着被龟脚擦过的手,痛哭起来。
要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一定会大笑出声。但那只是一开始而已,接着我立刻看到弯腰跪倒在地的法阿,朝海龟伸出握着长矛的右手,好像在献祭一般,这时我才感觉到他的绝望有多真挚。他的哀号声渐渐转为啜泣,接着完全没有出声,只是肩头与背部持续抖动,他脸朝地上,长矛弃置一旁。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不会讲乌伊伏语是件好事,因为此刻他已经相信自己受到诅咒,会变成摩欧夸欧,或是家里有人会变成那样,就算我费尽唇舌也无法说服他改变想法。所以我只能着迷而同情地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继续我乏味的差事,把一块块柔软的龟肉包在光滑的棕榈叶里面。大量龟血将地面都染黑了。
从高地下来时,我们走得很快,而且一语不发,我先把穆阿和受到惊吓、步履蹒跚的法阿送回梦游者身边,又把六包龟肉绑在我那棵树的树梢,此刻天空已经露出曙光,第一批早起的鸟儿也开始鸣叫。
看来,我们都决心装作没发生任何事:塔伦特一副我们没吵过架的模样,法阿假装自己没被诅咒,我也假装自己没做过那件需要获准与鼓励才能去做,但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尽管我无法与任何人分享我前一晚展现的勇气、决心,还有足智多谋,但在那一整天,还是不时让我感到吃惊。我碰到法阿一次(我正要去溪边取水,他从溪边回来),但就在我朝他走去时,他就转身了,只见他的脸渐渐垮下来,整个表情僵在那里,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那一天之后,我看到他总是那副表情。我知道他绝对不会跟别人透露他在那晚看到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他必须承认自己身上也沾了血,也被诅咒了。
只有穆阿似乎把那一晚的冒险给忘了。那天下午,我刚好看见法阿,双手握着长矛,下巴撑在较钝的那一头,盯着穆阿。只是我不确定他是嫉妒还是同情。
我曾经偷溜到我的那棵树下,把那几包肉取下来,尽可能挖一个较深的洞——那柔软的粉状土壤跟蛋糕一样富含营养和潮湿—然后将几包肉埋进去,用土壤盖起来。但是我把其中一包摆在一旁,打开来。有好几分钟,我只是蹲在那里,准备把一只潮湿的鲜红龟脚吃下肚。我提醒自己,这就是我违背了塔伦特的吩咐,跑到湖边的理由:品尝并吞食龟肉,向自己证明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我发现陷入了两难,无法动弹。如果不吃龟肉,就表示我承认自己害怕,不可能的事毕竟还是变得可能了。我真希望我的假设是真的,我希望它是正确的,我想确定我的发现是真的。但是,我也不希望我的假设成真:我不希望过去相信的一切都被颠覆,以至于确定性与实际性像发霉的水果一样,遭到摒弃。吃下龟肉等于承认自己是错的,承认我知道的世界会保持原貌,不受惊扰也不会改变,所有的法则也不会受到挑战与攻击。
但是我没吃。几十年后,我回想起这种时刻,觉得那件事好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也想起自己差一点变成摩欧夸欧。如果我不曾把那只龟脚重新包好,跟其他几包龟肉放在一起,而是用舌头去碰它,会怎么样?那一夜是如此奇怪而可怕,发生的事非常不合理,却十分具有吸引力。如果我任由自己陷入那不合理的情境中,又会怎样?
当晚我做了许多夸张的梦,上一个梦的结局会渗入下一个梦,成为开端。我梦到自己在森林里漫步,正要沿着上坡路爬到村子里,所有的树木突然变成伊伏伊伏人,他们的唠叨言语化成林间鸟鸣,所有人的脚都流起血来,变成树根,头发缠绕在一起,成为树枝。我梦见酋长和我侧坐在鞍座上,底下是一只跟汽车一样大的欧帕伊伏艾克,在一片完全没有树木的干燥淤泥上跋涉,梅子色天空下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座水泥材质的迷你城市。我发现我在木屋里,天花板由一根根带有粗纹的木材构成,身前的一个大铁盘里坐着一种奇怪的粉红色四脚生物,身上的肉松松垮垮,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一只没有龟壳的欧帕伊伏艾克。我对面坐着法阿,他身穿一件惨白衬衫,齐耳的头发修得干干净净。他的两手各自握着一柄刀叉,朝我伸过来,等到我发现自己必须把海龟吃掉时,它的头抽动了一下,打开眼睛与嘴巴。它的嘴巴打开后,却成了那个小男孩的嘴巴,小小的牙齿高低不齐,舌头又小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