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鼠(第4/10页)

我大多数时间负责老鼠。帕顿进行的长期实验之一,是让老鼠受到各种病毒感染,借此诱发癌症——但实际的实验范围我并不知道,这也很奇怪,我虽然被委以重任,但他们显然认为我不是很重要,没必要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事。例如,开始时我照顾十二只老鼠,每个编号的笼子里各一只。接着,我把混进某种病毒的生理盐水注射到每只老鼠身上。然后开始必需的等待:每天测量老鼠的体重、身长,观察它们,是不是看起来精神不济?食量与水的摄取量正常吗?身上是不是开始长什么奇怪的瘤?(实验的目的就是要让它们长瘤,但是我未曾碰过。)我把结果记录在笔记本里,帕顿可能会拿去看,但从来没有。无聊的工作让我开始胡思乱想。“十二号白老鼠,”我曾这样写道(那些老鼠都是白的),“脸色惨白。鼻子与脚掌:昨天的是像康乃馨一样的粉色,今天变成玫瑰粉。个性:愚钝。”(它们都是愚钝的吧,毕竟是老鼠。它们每天做的都是老鼠该做的事。)某个时间点过后,大约三个月,这些老鼠会被杀死、解剖,然后再弄另一批新的来做实验。

我还挺喜欢杀老鼠的。令人惊讶的是,杀死老鼠的方式很有限:下药所需时间太长,也太过昂贵;直接淹死实在太惨,手法也太无聊。(总之,不管使用上述哪种方式,都会把我们需要研究的组织破坏掉。)教我怎样下手的,是乌利佛。做法是抓住老鼠的尾巴,把它提起来,像玩弄套索一样拿起来转圈圈,直到它头昏脑涨,头部往两侧歪来歪去。接着把老鼠摆在桌上,用手按住老鼠耳朵后方的头部,另一只手抓住老鼠的尾巴,把它拉起来。轻轻的啪的一声,脖子就断掉了。有时,朱利安·汤波和我会站在老鼠实验室中间那张长桌的两侧,双手同时各抓起四五只老鼠摇晃转圈,一批一批地弄死它们。那是令人满意的差事,让那一天跟其他日子不大一样,虽然毫无章法、进展与意义,却有一点小小的真实成就感。

接着,我会把老鼠拿到主实验室去,摊在桌面上,四脚朝天。取出每只老鼠的脾脏(小小的,看起来美味无比,肉多味美,大小跟西瓜子一样),放在装有一点生理盐水的培养皿上。随手从身边那一叠充满弹性的细铁丝网里,拿出一张,剪成一小片一小片,每片六平方厘米。拿起一片,用火消毒后,用它来摩擦脾脏,把一滴细胞悬液挤到另一个培养皿里面。脾脏当然柔软多汁,像鹅肝一样,必须小心处理,只能对着铁丝网片轻轻摩擦,稍微施力过猛就会把脾脏挤爆,喷得手指上满是黏黏的黑色肉泥。这个动作重复几遍,或是直到脾脏变成汁液状,接着用滴管把肉汁吸起来,挤在显微镜下方查看,把每毫升肉汁的细胞数量记录下来。

就像我之前强调过的,这些实验的重点不只是证明癌症是由病毒引发的(请注意,我在这里的措辞并非“癌症是否由病毒引发”。史密斯似乎深信他的理论牢不可破,这有可能是他自己太过骄傲,又或者他误信某位科学作家——这本身就是个矛盾用语——说他的理论牢不可破,才会铸下大错。他的实验室对于证明他是对是错没有兴趣,费区、布拉柴维尔与其他人只想进一步了解他所有假设的具体内容,不想管假设的对错),也为了确立培养细胞的程序。例如,假如有人能证明X癌症是由Y病毒引发,那么他就必须制造一种能够杀死癌细胞的疫苗。(我的说法虽有过度简化之嫌,但与实际情况也相去不远,当年不仅医界这么想,整个科学界也是:制造炸弹,往讨厌的家伙身上一丢,那讨厌的家伙就永远消失了。)

他们曾要求我重复一个跟肾脏有关的实验,因为肾脏出现畸形的状况比较好辨认——例如,比脾脏容易辨认。我取出老鼠身上的肾脏(肾脏的纤维比脾脏还多),切成一块块,放进试管里。再把那些肾脏碎块用一层层愈来愈细的细网过滤,直到变成黏黏的单一细胞层。然后,用生理盐水与一种叫作胎牛血清的营养物(当然,这是一种有助于生长的营养物)来破坏肾脏细胞组织,最后放进平底的消毒培养瓶,用三十七摄氏度的温度来培养细胞。细胞悬液会附着在瓶子的表面,细胞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扁平的星状群集。等到培养出大量单层细胞后,就可以将病毒注入细胞。几天后,把培养瓶里的所有东西都放进离心机,分离出上层液(也就是非细胞的部分),那就是疫苗了。

总之,这是他们的想法。老实说,这种方法在当时看来合理且合乎逻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有点太合理、太合乎逻辑了,不过,这种理论为真的可能性比当时流行的其他理论还高——尽管不久之后,我就会学到一个道理:看来可能性最高的,未必是最正确或最值得斟酌的。通常都是那些看来很奇怪、不大可能的理论,才会让你一再仔细检视、特别关注,因为你发现那种理论背后的原创性是如此吸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