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21页)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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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晌,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蜓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踞着他们的心胸,以至于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没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驰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是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同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是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变得更加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战争是什么性质,对哪个有好处,他们为谁、为什么而作战,他们的牺牲有多大意义。这些对于他们是过于高深的战争哲学和政治哲学了,他们不想去理解它。他们的任务,只有打仗,要么是打胜这一仗,要么是被打败了,准备战死。

生于熙州、长在洮州的马扩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普通一兵。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骑马,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他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他出身于军人的家庭,他们几家简单的亲友们也同样是军人,是战友,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

起先做熙河兵马都监,后来升任为熙河路兵马钤辖的赵隆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也是他家亲密的朋友。在战争的环境中,上下级军官以及官兵之间的关系要比平时亲密得多。他和亸娘就是在那个时期相识,后来缔结了婚约的。

到他成丁以后,被正式编入军籍,跟随部队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战争是粗线条的事情,可是要把一个普通的战士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却需要一系列细致的工作。他就是经过战争的磨子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