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4/21页)

他们对文官的嘲笑有时的确是过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军区当过参议官的刘鞈把两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都带到部队里来阅历阅历。事后证明他们表现得不错,不仅能够适应部队生活,有时还能做出一些贡献。马扩和他们之间也建立起友谊。但在马扩的传统心理中,对他们仍然不能够完全排除对文员的轻蔑感,这种成见在许多军人身上几乎是根深蒂固的。

当然,他们要打仗,战争最激烈时,甚至一昼夜要作战三四次、五六次,有时要连续几天、十几天不休息地行军作战。这在他们是早已适应了的。他们听到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战鼓声催促他们进入战场的时候,好像听到钟鸣进入饭堂拿起筷子来吃饭一样的稀松平常。

在那种真正和敌人交手的白刃战中,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他们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他们眼前闪耀。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他们铠甲的罅缝里。他们是多么冷静地对待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间的死亡啊!他们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轻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筈上敌将的姓名,随手就把它掷在地上,好像掷去一根烂稻草一样,他们的心也没多跳一下。

有时战局不利,陷入敌方的重围,他们依靠勇气、胆量和战斗经验,寻找敌方比较薄弱的环节突围而出。自然,突围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战争的自然结果之一,只要他们奋战过了,索取到代价,死亡也就无遗憾可言。他们绝不会在决战前夕,写下什么遗书,跟父母妻儿诀别。这种写在文字上显得悲壮的诀别书是别人干的,真正的军人们不干这个,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

这就是包括马扩在内的一批真正军人的战争生活和战争心理的写照。他们和东京的耗子们有多大的距离!

只有对战争有同样的理解、同样的适应程度,战场上的利害关系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会产生兄弟般的战友感情。他们爱憎分明,憎厌那些经不起战场考验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战友,属于自己人的范围以内,那就不用多说一句话,彼此都可以为对方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权不是属于私有而是属于集体共有的。

马扩和刘锜都隶属于那个无形的集体,在战斗中缔结起深厚的友谊。如果说他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马扩比较容易就成为这个集体中的一员,而刘锜走的道路要困难得多。

刘锜的父亲,当时西北边防军的统帅刘仲武遵循着这支军队的传统,把他的三个儿子刘锡、刘锐、刘锜分别遣送到前线几个军区去当“见习军官”。这样做既锻炼了他们的军事才能,又取得作为一个高级军官的循序渐进的资格。这是不愿在宦途上走捷径的军官子弟们能够走的最坦直的道路。

刘仲武把刘锡派到泾原军区,把刘锐派到环庆军区,这两个军区当时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中,和平多于战争,受到父亲偏爱的刘锜却被送到熙河军区,编制在兵马都监马政部下当一名偏裨。这个军区当时战争最激烈,刘仲武显然是愿意让他在这里受到更多的锻炼和教育。

虽然是大帅的儿子,刘锜在熙河军中仍然是一个客人。他必须在下面两条道路中选择其一:他或者做客到底,让长官、同僚和士兵们在较远的距离中对他维持表面上的礼貌,把他放到比较安全的后方,客客气气地把他留到他应该调离这个军区的年限,出去当一名较高级的军官;或者是争取主动,争取获得他们真正的友谊和信任,争取作为一个部队里的主人。

刘锜选择了后者。而且在他服役的五年中,努力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没有使别人常常想到他是大帅的一个儿子,也没有使自己成为这支军队中的一个特殊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要做到以上两点是很不容易的,他必须跟士兵及低级军官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和他们平等相处,他们升擢机会甚至比一般的偏裨还要少,这样才可能接受战争的严峻考验。

他经受了并且胜利地通过了考验。

他和马扩编在一个支队里,二人经常一起出去执行任务。开始的阶段,两个相互竞赛谁比谁更勇敢些,后来这种竞赛变成更加要照顾对方、宁可让自己去冒险,带有非常友谊的性质了。这种友谊常常产生于一生中最富于浪漫气息的青少年时期。在他们缔结友谊的过程中,彼此尝试着要以自己的特点来影响对方。马扩从小就在军队中长大,对敌我情况、作战的技能技巧懂得更多些,具有更加充分的军人气质。刘锜却因为在童年时,父亲已成为当代名将,和朝廷的显要以及文人学士的接触机会较多,他自己也接受了这种熏陶,从而使他的视野超越了单纯的军事领域,而对于政治、文学等方面也发生了兴趣。他的天地要比马扩的天地广阔、复杂得多。此外,他的年龄比马扩大几岁,这使他在二人间的关系上取得领先的兄长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