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21页)

刘锜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会儿,蒋宣就挤上楼来找刘四厢,传达了接伴副使马扩要他传达的口讯:今晚副使要来刘四厢的宅邸中找他,请刘四厢回到宅邸后休再出门。

这个头等的喜讯,顿时改变了现有局面和原定计划。他们还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身价十倍的阁子已经成为尘土,谁高兴,就让谁占去吧。他们还要赏什么灯?顷刻间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万盏灯,对他们已毫无意义,只有这一盏独放光华的明灯,才能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儿都照亮。

他们都在激动着,只有赵隆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不容易才把他装上刚才刘锜娘子她们来时乘的车子,然后她们都步行着回去。这时已是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这里又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灯市中心,此时此地,人们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里回的?

卤簿大队已经散去,临时在跸道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门楼周围去护卫圣驾了。正对宣德楼的一根高竿上,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上第一盏红灯。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灯市即将开始。等到挂上第三盏红灯时,所有公家的灯都要点亮,在刹那之间就要涌出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东京城里以及郊区所有人家几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齐拥向街头。他们如痴如狂、如醉如梦地从这里拥到那里,又从那里拥回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把身体放在哪里更合适些。

“棘盆”早已满座,人家是备了干粮水果,冒着严寒,隔宵就去占了位置的,已经整整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会子还留出空位子给你?到“相蓝”去吗?相蓝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胀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个人进去,准叫它绷破了!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到哪儿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问题。人们只好挤在街心。等到前面有一点空隙,就钻上去填补它。他们就是这样挤着、钻着、挨着一寸寸地夺路前进,挪动身体的。

一向以宽阔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齐头并进、中间和两侧还留出不少空隙的东京街道,在那一夜间,忽然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波动,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

刘锜等一行人就是在这个万花筒的旋转中,越过几座人山,跨过几座人桥,冲过无数人墙,渡过无数人河,好容易才挨到家门的,而从丰乐楼到他的家统共只有那么二三里路。

他们到家时,已经过戌时初刻了,没料到客人已经先主人而到达。不是主人在门口迎接客人,而是客人从客厅里来到大门口迎着主人。

“兄长!”马扩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携住刘锜的手,半晌说不出话。

“贤弟,你把俺的眼睛望穿了。好不容易打听得贤弟在班荆馆住宿,去了两趟,又不得见面。”

“早就打听到兄长到渭州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得回来,日夜盼望,不得确息。该死的驿丞,直到昨夜去斋宿前,才想起兄长的信。吃兄弟发作了一顿。”

“这又何必怪他,贤弟这两天实在忙,就算打听得俺回来了,也不得立刻抽身出来,抵掌夜谈。”

“兄弟读了信,本来就打算今晚散队后来找兄长,只怕你们出去赏灯,扑个空。天幸在街上见到兄长的面,好不凑巧!”

“贤弟扈跸前进时,俺在楼上早就看出是你。你嫂子还一股劲儿地问有没有看错。俺心里想,这是俺的兄弟,连他十只手指中有几个箕、几个斗,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会看错?”

“正是嫂子也已回家,兄长领兄弟先去拜谒见礼。”

“贤弟要拜谒的人多着呢!”刘锜想起娘子在途中一再关照他,不许透露亸娘父女在此的消息,不禁卖关子地笑道,“何必忙在这一刻!”

“莫不是令尊节帅来京颐养?不然就是大哥、二哥、五哥他们来了?”

“贤弟休要胡猜。”刘锜又笑道,“且说今夜还要回班荆馆去住宿吗?”

“不去了。”马扩摇摇头,“夜来就和赵龙图商妥,今夜由他伴同金使去赴王太宰的宴席,兼去宣德门楼赏灯。兄弟今夜就留在这里与兄长联榻夜话。”

“最好,最好……”

刘锜的话没有说完,他娘子已经重新梳妆打扮好了,冉冉地步出客厅,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兄弟见礼,接受了他的拜谒。

刘锜娘子是用双重身份来看待马扩的:一方面她是他的嫂子,一方面她又是亸娘的全权委托人。她既要用自己的观点,又要用亸娘的观点来观察马扩。这两者虽然有差距——根据前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英俊,根据后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朴素。他两样都有,但每一样都没有明显地占到另一样的优势。因此,在刘锜娘子的观察中,这差距就很容易地统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