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3/21页)

这些真正的军人是构成军队的骨干。在广大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中间都分布着一些真正的军人,但在中上级以上的军官中,它的比例相应地减少了。有些从士兵出身逐渐升擢上去的军官,尽管他的军衔、官阶、地位不断地提高,这种真正的军人气质却相反地减少了。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了广大士兵和战斗的实践,都是使这种气质减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没的原因。到了那时,人家虽然尊敬地称他为“经略使”“都总管”,却不再把他看成同甘共苦、生死同命的伙伴。这种军队里公认的无形的头衔,比朝廷任命的经略使、都总管更吃价,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

西军之所以号称精锐,除了广大素质优良、训练严格的士兵以外,主要还是依靠这批骨干。但他们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并非每一个战士都可以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

在西军中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边地来,被迫从军,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则是为了吃饭糊口,把从军看成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们愤懑地称为“东京来的耗子们”。其实也不一定来自东京,但他们的来头和靠山大都和东京的权贵们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他们凭着一纸告身或是权贵们的一封八行书,高视阔步地走进军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参军”“参议”等好听的头衔。他们高踞在军队之上,出入统帅部,参与各军区的机密,专门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勾当。

他们在军队里随心所欲地挥洒一番以后,回到东京就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凭着在军队中直接、间接的见闻,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系列英勇惊险的战斗史。他们总是运筹帷幄,决胜沙场。他们总是搴旗斩将,出奇制胜。一切胜利的战争,都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打下来的,偶然有些战争,还不能尽如人意,那都因为西军将士的掣肘所致。他们立了“罄竹难书”的汗马功劳。

所有这一切被创造出来的胜利,被讲述者渲染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绘声绘色,以至于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不仅在达官贵人的客厅里反复转播,而且跑进枢密院、政事堂,成为宰相、枢密使升黜前线将领、调整军事机构、判断敌我强弱的主要依据。

这些荒唐的故事回传到边防军中,其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统帅部照例保持缄默,既没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认,也没有在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谈话中给予证实,给人的印象是“似有若无”。和朝廷宰执们打交道已经积累了将近百年经验的边防军统帅部对待“东京来的耗子们”好像对待东京来的饿虎饥狼一样,一向采取略为满足、敬而远之的态度。

非军人出身的闲杂人员非常羡慕“东京来的耗子们”,因为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套谣言能够造得如此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使衮衮诸公深信不疑,这不但需要造谣言的艺术,更需要开辟一个传播谣言的市场,这两者都要有点本领才做得到。虽然他们对于谣言的本身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好像广大官兵一样十分熟知这批耗子在部队中干些什么。

只有少数像马扩这样真正的军人才会对那些荒诞故事和它们的创作者感到极大的愤怒。“东京来的耗子们”把战场当作猎取功名的围场,他们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英勇的猎手才能猎获他们的目的物,这倒不足为奇。但他们为了要达到这个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军的荣誉,把全体官兵都描绘成为他们英雄业绩的丑陋陪衬。让这样一批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垄断了对战争的发言权,这使真正的军人们感到莫大的耻辱。

再则,这些耗子由于对战争的无知,特别是对于战争的极度害怕,因而捏造出这些惊险的场面,表示他们的勇敢和对战争的贡献,这又使得真正的军人们发笑。其实,战争既然是一种军人必须习惯和适应的日常生活,那就没有惊险紧张可言。

马扩本人七年的从军史就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没有经历过像他们那么夸张、歪曲描述的那种心理历程。当然,在他初上战场时也难免有些紧张,但随着反复的实践,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后他越来越变得沉着,越来越不把战争当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轨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实,他们在前线的日子里,也不是每天交锋、时刻搏战的。有时,倒觉得太清闲了,就冒着被敌方发觉的危险,潜入属于敌方警戒区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猎一番。你打到一头狍子,我射倒一匹黄羊,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猎获物扛回来,晚上一顿丰富的酒菜就有了着落。他们在痛饮快啖以后,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几段枯木,海阔天空地谈论朝政、战局以及从祖父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关于乡土地方的回忆。但是,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谈到某一个从东京来的参议官在军队里闹的笑话。尽管这件笑话已经过了许多年,他们每次谈到它的时候,还会发出那么高兴的笑声。从现役军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什么比嘲笑一个在军队里擅权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权弄威是朝廷赋予文官们的特权,嘲笑文官们却是军人赋予自己的特权。军队的本身是一种排外性很强的机构,他们对于外来人员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