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第11/20页)

看到高官的朴素清廉、和气友善,程砚秋从心里拥护共产党。而他后来的不快与不满,则是来自中共的戏曲改革方针。

【戏改与戏宰】

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乘火车赴欧洲考察戏剧的路途上,当时的左翼文化人对程砚秋的戏剧改良意图和主张,就表示了批判和怀疑。马彦祥在《从程砚秋君赴欧说到旧剧》一文,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程以这样匆忙的时间考察(六国),究竟会有多少成绩带回来,实在不敢预约……把有限的时间分配在这些考察上,我总觉得有点枉费。”文章的最后,还说“旧戏在现在已经到走到了‘以伶为本’的末途,而且只是个人的,不是集团的,假如不早设法予以挽救,其失败怕就在不远了。”——马彦祥说对了,那时的戏曲改良是个人的,是“以伶为本”。结果非但没有失败,在三十年代还把古老的京剧带入它的黄金岁月。而1949年后的戏改,不是个人的,倒是集团的,并从“以伶为本”转到了“以政治为本”,“以阶级为本”,“以革命为本”,“以党为本”,其结果呢?还真应验了马彦祥那句——“其失败怕就在不远了。”

1949年的6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成立的时候,共产党就忙着要改造戏曲了。我至今不理解促成一个政党对一个民间传统艺术决心彻底改造的强烈冲动到底是什么?当然,军事上的胜利者是一定要征服艺术,占领文化,控制思想的。而改造就是征服、占领和控制;彻底改造就是彻底征服,彻底占领,彻底控制。也善良也世故的艺人,也乐于接受改造。反正谁当政也得看戏。他们压根儿不会去想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中国戏曲里面的什么东西引起了最高当局的不满。他们更不敢怀疑:一种外来的集团力量、一个政治党派是否有资格和权利来领导这样一场艺术范畴内的改造运动。6月26日周恩来在中南海找来周扬、刘芝明、阿英、田汉、崔嵬、马少波等人,研究成立戏曲工作领导机构的问题。请注意:这里没有一个艺人,没有梅兰芳,也没有程砚秋。之所以不让他们参与,显然是认为他们属于旧人物,旧事物,旧势力。而由艺术领域以外的人士来领导和推动的艺术改革,从娘胎里就注定它不能走上一条按艺术自身规律发展的道路,哪怕这些“艺术领域以外的人士”可能是不错的作家、电影家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

7月,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毛泽东、朱德到会做重要指示,周恩来做政治报告。在七百余名的代表中,第458号代表是程砚秋。和梅兰芳相比较,他的表现似乎更为积极,主动向大会提交了“改革平剧的三项书面建议”。这份建议书写得非常具体,非常专业。比如,他说“对旧有的戏曲形式和技巧,必须做彻底地了解,再斟酌着手,否则卤莽从事,会酿成不易挽救的大错”。他还要求建立国家剧院,国家戏曲音乐博物馆以及国剧学校等。

11月3日,中央文化部设立戏曲改进局,简称戏改局,局长田汉。副局长是杨绍萱,马彦祥。在这个局召开的第一次戏曲工作会议上,田汉明确了戏改的主要内容——对剧目的审定、修改和创作。“要使旧形式迅速为人民服务”,让“旧戏曲”成为“新文艺”的一部分。而实施戏曲审查,就是要以“人民大众的立场评价旧戏曲”,按照人民的选择来决定戏曲内容的取舍。这也就是说,戏曲的改革方式和推进力量将不是依靠其艺术主体。而是借助于行政力量和行政背后的政党力量,靠行政命令的方式与手段大规模介入戏曲剧团的日常工作、演出业务以及艺人生活。当时的许多人都没有弄懂这些指示的含义,包括被抬到高位的梅兰芳和程砚秋,似乎只有叶盛兰感受到它的巨大而潜在的威胁性(另文讲述)。

程砚秋一直主张改良戏曲,特别是他到欧洲考察西方戏剧之后,就已经具备了较为明确的革新意识,认为艺人应该把戏曲改革作为义不容辞的责任承担起来。所以,他对戏改局的工作抱着积极参与和支持的态度。从1949年11月到1952年,他亲率自己的剧团“秋声社”赴西北、东北、西南等地考察地方戏。1949年的11月24日,他在西安文艺界欢迎他的聚会上,做了即席讲话。他说“戏曲确实在向没落的途径上走着,为了挽救危机,我们对它必须改造、前进,把技术重新充实起来,好尽量参加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又说“要建立设备完善的国家剧院,国家戏剧博物馆”,“对演员的生活保障要建立相当的福利机构来管理。”——听了这样的讲话,一方面感到程砚秋的诚意与天真,另一方面感到他心目中的戏改和官方的戏改相距甚远。12月18日,程砚秋率“秋声社”赴东北。这时他听到了“要在两、三年内消灭旧剧毒素”的号召,整个东北地区禁演的剧目高达一百四十多个。一个通化县只剩了六出评戏。接着,就是艺人失业的消息,单是浙江嵊县失业的艺人就有三千多人。官方也不许艺人自己搞些民间演出活动。尽管他在东北地区的来来往往都有中共官员接接送送,12月20日东北人民政府设晚宴招待,12月21日他为高岗和东北局首长做了专门(《金锁记》)演出,但程砚秋的内心已经很难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