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第12/20页)

1950年2月9日,程砚秋致函中共意识形态主管周扬。信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改进中国戏曲,据我个人的见解,总以为要把全国各地的戏曲作一普遍而详细的调查,记录整理,综合研究。这样……一定还可以打破了固步自封的旧见而发生的一种新的动向。”他接连给周扬写了三封信,里面谈的都是戏。

同年的4月,他去山东调查地方戏,后再去西北调查地方戏曲音乐。到西安习仲勋请吃饭,到新疆则受到王震、王恩茂、赛福鼎、陶峙岳、张宗逊等人的热烈欢迎。这些高官都说自己是他的戏迷,其中一个师长和他聊戏能聊到半夜。而凡是在这里唱戏的艺人都私下里眼泪汪汪地对他说:“见到您如同见到亲人了!”接着就是诉苦:“现在许多戏不准唱了,我们很恐慌,主要是不能维持生活。”程砚秋劝慰大家不要悲观。第二天,他在日记里把这些情况都一一记录下来,并写道:“我希望大家不要放弃,当然靠个人劳动做些小生意也可以吃饭。但已付出好多代价(学戏演戏)却换不来一饱,谁都会感到苦闷。”面对这样的现实,程砚秋也苦闷。在此期间,中央文化部成立了戏曲改进委员会,委员名单里虽然有梅兰芳、程砚秋等,但这只是一个顾问性质的机构。

11月返回北京,程砚秋立即参加11月27日举行了全国戏曲工作会议。会上,他开门见山地指出戏改工作“出现了各种不该出现的事”。究其原因,他认为与干部修养相关。程砚秋说:“凡对戏改采取放任态度的负责人员,多半是对旧剧有相当爱好,甚至自己也会演唱,反之则易于采取强迫命令。”对于“普及”二字,他希望不要看得太死,对群众的某些迎合是必要的,否则无法维持。

1951年,他又率剧团去华中、西南考察和为抗美援朝买飞机义演。年底,程砚秋向中央文化部提出了考察报告书。报告中首先提出的是艺人生活问题。程砚秋说:“革命使好多人的生活脱离开旧有的方式而去另寻新的方式。看一看各地方戏曲艺人的生活,却非困苦挣扎所能想像的了。川剧的演员们,很多早晚只能吃两顿稀饭。”“江西河口地方,有一个剧团在流离困苦之中,陆续饿死的已将二分之一。我们写信给邵主席(即江西省主席邵式平),请求他就近调查急救,并同我们联络,研究帮助办法,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回信。想是信函发生了障碍,事实上不怕没有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们觉得,在戏(曲)改(革)工作中,似应加入必要救济一项。我们不能坐视许多演员因为生活问题,影响了他们的前进的心情,更不能坐视许多年老学识宏富的艺人在生活困顿中逐渐死去。”程砚秋对艺人生命的关怀说明他对戏改运动的忧虑和怀疑。

这一年的4月3日中国戏曲研究院(即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前身)成立,他被任命为副院长。11月16日,中国戏曲研究院派人到程家送来工资。他附上一封亲笔信,以为抗美援朝捐献现金购买武器为由,婉拒官方所发工资。这里,我特别需要说明的是,程砚秋到一九五八年去世,没拿官方一分钱的俸禄,他始终在吃戏饭,从根本上守着一个艺人的本分。梅兰芳也是这样。

一九五三年四月,他参加了对全国戏曲的情况调查。在一次座谈会上,他说自己这两年来考察的戏曲仅占全国的五分之一,单就这一部分遗产的丰富性而言,就足以惊人和宝贵。可是“就在我们访问中间,也常常有些种戏曲,是仅仅存留着名目,声音、形象、早已看不到、听不见了。推求他们没落的原因,多半是由于离开了民间基础……”对戏曲改革问题,程砚秋有着许多看法,提出了许多意见,或口头或书面地做了表达。他的表达,至今感动着我!因为包括周扬在内的文化行政官员在艺人面前一向神气十足,具有巨大的权威性和征服力。一个唱戏的,除了自己熟知的“唱念做打”、“西皮二黄”,就只配被宣布为“落后思想”与“旧习气”的代表。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面对党的文艺领导干部,只能俯首帖耳、恭敬从命而毫无作为。其实艺人心里也不服,有时也想有一番反驳,但拿什么反驳呢?没理论,没文化,也没资格。一些名伶虽有些文化,但过去的演艺生涯使他们或是被迫或是主动地结交了国民党政府的要人、资本家乃至汉奸。带着这样的“历史污点”,这些大角儿为了避免严遭惩处,只有更加靠拢政府,哪儿还敢站出来对戏改工作说三道四呢。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强大压力下,连梅兰芳这样最有资格讲话的人都知趣地放弃了话语权——当我们弄清楚这样一个背景,再来阅读程砚秋关于戏曲改革的文章、发言和书信,就势必感受到它非同小可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