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第13/20页)

一九四九以后,不管程砚秋在政治上怎样积极,不管他与周恩来、贺龙、陈毅以及周扬等高官在私人交往上保持着怎样的良好关系,但在中共的文艺政策面前,他的上百个剧目,却被一一停演。1953年5月13日中央文化部《关于中国戏曲研究院1953年度上演剧目、整理与创作改编的通知》中所准许上演的194个剧目里,程派戏只有《文姬归汉》、《朱痕记》、《窦娥冤》、《审头刺汤》四个,新排的《祝英台》也未纳入上演计划。自己交给戏曲研究院的修改本也是迟迟不复。程砚秋极为不满,并委屈地说:“我是一直拥护戏曲改革的呀!”

而围绕着一出《锁麟囊》上演的曲折经历,使他渐渐懂得:虽然本人获得很高的政治待遇,但自己的实际作用在缩小。角儿的核心地位已彻底颠覆,戏班内部秩序也完全打乱。在“政治性、思想性第一”的前提下,戏剧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演员的表演水准都成了次要因素。自己呕心沥血弄出来的佳作,在红色政权眼里可能就不是什么好戏;即使是有成就的艺术家,也不是想唱什么就可以唱什么了。而失去了对剧团、剧目的支配选择权,也就意味着失去对自己的支配选择权。1957年春,在中央文化部整风大会上,程砚秋发言批评文化部原来的戏曲改进局(简称戏改局)禁戏太多,使各地方剧团几乎无戏可演,一时又创作不出新戏来,以致影响了只会演老戏的演员生活。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气愤地说“戏改局不如改为戏宰局。”这使田汉等人大为光火。

程砚秋原本是主张戏曲改革并想有所作为的,但在现实面前,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也已被这场戏改运动吞没。戏改吞没的,不仅是一个程砚秋。五十年来,中国戏曲改革或左或右,或急或缓,或温和或激烈,对它的得失成败之评估却给后人留下一个长久的话题——长久到戏曲自身被这种改革吞没的那一刻。

【一言难尽的《锁麟囊》】

《锁麟囊》是集程派艺术之大成的剧目,它通过一个女子薛湘灵由富而穷的生活变迁,生动描述了社会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这个戏酝酿很久了:自1937年起,程砚秋就与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切磋剧本。编剧技巧也试用了许多,什么烘云托月法,背面敷粉法,帏灯匣剑法,草蛇灰线法,为的是取得舞台最好的艺术效果。剧本创作的过程也是唱腔产生的过程,因为他们深知中国艺术的韵味和文化的境界都在一唱一做之间,且只能用濡沫人情去体会。而许多的演唱和细节,最后都要提炼为一种“诗意的存在”。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从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到梅兰芳、马连良、程砚秋的表演,无一不是守护着这份“诗意的存在”,挥洒着可感可知的历史文化情调。为《锁麟囊》设计安排唱腔,化去了程砚秋整整一年的时间,真可谓殚精竭虑。他每编出一段都要唱给翁偶虹听,并就正于王瑶卿。一般来说,京剧唱词都是很规整的七字句(七个字一句)或十字句(十个字一句),但程砚秋要求剧作者写长短句,说:“请您费点笔墨,多写些长短句,我也好因字行腔。”翁偶虹当然照办,比如薛湘灵有这样两句唱词:“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这种句式,在传统京剧里是根本没有的。而程砚秋就依据这样的文学描述和人物需要,创造出抑扬错落、疾徐有致的新腔,并把唱腔和身段融合在一起,使程式化表演装满了真实的人间情感和惊人美感。

一九四○年四月《锁麟囊》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首演,雅致独特的声腔艺术,人人可体味而又体味不尽的世态炎凉,带着几分温暖惆怅,一下子抓住上海观众的心。舞台上站着的名丑刘斌昆,听着听着差点儿把自己的台词都忘了。连演十场,十场皆满。到了第十一天,改演《玉堂春》,可观众不答应。再演《锁麟囊》的时候,就出现了程砚秋领唱,大家合唱的动人情景。可是到了1949年以后,这个戏一直就未能获得审查通过。一九五五年四、五月间,《戏剧报》在《反对黄色戏曲和下流表演》大标题下,提到了《锁麟囊》,说它是“宣扬缓和阶级矛盾及向地主‘报恩’的反动思想的剧本,程砚秋先生已经暂停上演”。

一九五五年,在完成《梅兰芳舞台艺术》电影的摄制工作以后,周恩来提议为程砚秋也拍摄一部舞台艺术片。周恩来要求剧目的选择应能通过一个剧目来概括程砚秋的多方面艺术成就。程砚秋首先提出自己最理想的戏,也是自己最喜欢的戏就是《锁麟囊》。但上边毫不退让,坚持认为它是个宣扬“阶级调和论”的戏,连修改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大概是周恩来做了思想工作,程砚秋只好妥协了,选择了以祈祷和平反对战争为主题的《荒山泪》。时代不容许个人权利的存在,也不承认艺术审美的独立性,他只好沉默了。1958年3月,在他疾病缠身、去世的前两天,中国戏曲研究院的党支部书记(罗合如)到病房探视,极其衰弱的程砚秋又动情地提到了《锁麟囊》,面对着满脸的病容和满心的恳切,咱们的书记一点没客气,斩钉截铁道:“《锁麟囊》这出戏是不能再唱了。”如此慰问无异于催命。一出《锁麟囊》于程砚秋而言,犹如一场梦。这梦何其长也。翳影不去,人的命就熬不过梦了。程砚秋一直惦记着《锁麟囊》,可至死也没准许他再演《锁麟囊》。这个文化经历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程砚秋既是个新人物,又是个旧人物。他的存在就代表着一种历史的悲哀,这也使他承受幸与不幸的双重命运,并走完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