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转守为攻说国舅(第12/13页)

李义府此刻已有些癫狂了,与其说是千方百计保住官位,还不如说是发泄郁积在心中的不快。他那招牌一般的笑容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愤慨:“古人云,‘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以选贤而代任亲,以察举而代世袭。秦汉以来,豪门勃兴,延于曹丕而立九品官人。司马之时,门阀占田,传之三代,尽皆溃烂。统兵者不识干戈,为政者不知经典,徒负高门郡望之名,全无点滴微末之实。晋之败虽系兵灾,亦人祸也。延于南朝,国祚四移,犹不改其弊,遂覆亡矣。魏周之时创八柱国之法,下辖十二大将军,督率府兵,兼牧百姓,乃与高氏、南朝一争天下。北方遽定,九鼎亦迁,杨代宇文,终成一统。四海兵戈虽止,战时之法犹在,关陇诸族执掌大权、独揽朝纲,科举取士亦多偏袒。故李德林虽贤,放逐于外;杜台卿虽博,空老案牍。高祖太宗筚路蓝缕,夙兴夜寐,以开圣朝。我大唐之雄威,上溯尧舜,下及周隋,亘古未有也!然则朝堂汹汹、纷争不宁,前有岑文本、刘洎之败,后有房遗爱案株连甚广。房玄龄鞠躬尽瘁,死而失配飨,何也?魏徵公忠体国、善言难计,子犹不得尚主,何也?张行成、高季辅居相位五载无可建树,何也?崔义玄辛劳一生,年逾七旬方及显贵,何也?还有微臣,侍驾东宫、勤勉自励,而横遭贬谪,又何也?就因为我们不是关陇之人!就因为苍天没让我们生在这片土地。元舅掌国提拔为相之人,有一个不是关陇名门、周隋权贵之后吗?难道我泱泱大唐就这点儿心胸吗?”

这声质问如惊雷响彻朝堂,李治终于回过头来,似不曾相识一般重新审视此人。

李义府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但还是忍不住激荡的心绪:“隋文帝创三省六部,经高祖太宗愈加周全。中书拟诏,五花判事;门下审核,锱铢必较;尚书六部,各司其职;监察御史虽只八品,纠察百官一视同仁;尚书左右丞复有监察御史之权。环环相扣,乃至州县。臣敢断言,秦汉魏晋以来官制之善无过于今……但这一切若都操纵于关陇一党之手,还有何意义?党同伐异,官官相护,上欺君王,下压黎庶,再好的官制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国之兴盛尚君尚贤,不可尽系于一党。乃因其党弱,则国弱受欺;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李治心头陡然一颤——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华夷,皆王烝人。泰山不让寸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用其才,何论南北东西?但择忠心,何论士庶贫富?若陛下能遍开仕途上进之路,广览四海之贤能,皇权既固,百姓亦喜,何愁社稷不兴?我大唐必将光耀千古,陛下亦将功垂万代、远迈尧舜!”李义府说罢,撩袍跪倒,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趴在地上不敢仰视,静静等候皇帝的回应。

……

许久许久,李治那略显粗重的喘息才慢慢平复,冷冷道:“你所言者皆为政之事,又与废立皇后何干?”

“有关系!王氏出于太原高门,又系关陇名臣之家;武昭仪之父虽封公爵,却起家商贾。废王而立武,一可绝外戚之弊,二则无异于明示天下——凡有功于国者皆可富贵,虽出于寒微,亦可匹配皇家。”

李治至此方悟:“难怪你说天下人咸愿武氏为后。”

“还有……”说到最关键之处,李义府也不禁紧张。

“还有什么?”

李义府抬起头,斗胆直视着李治,缓缓道:“立后非独宫闱之事,也是陛下重树皇权之良机。外朝之事决于宰相,百官畏惧不敢冯河,陛下虽欲斧正亦难着手;宫闱之事乃陛下家事,宰相作梗有悖常理。倘能借立后之事发难,集结百官煽动众议,加之官爵利禄相诱,必成排山倒海之势,到那时……”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再说了,毕竟无忌是李治的亲娘舅!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治白皙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李义府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紧注视着皇帝……时隔良久,只见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陛下……陛下……”李义府急切地呼唤着。

李治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转过屏风,回后宫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义府彻底绝望了——完啦!这就是命!

他灰心丧气回到中书省,窝窝囊囊往角落一坐,等待天明、等待敕书、等待被贬谪的宿命……不!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贬谪恐怕仅仅是开始,将来脑袋能否保住都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