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13/17页)

四、大我是如何解体的?

1949年以后,中国开始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集体主义社会。在传统中国,虽然儒家的礼教限制了个人的自主性,但家国与个人之间并非主客体关系,家族与个人、王朝与臣民互为义务,同时,忠孝的另一面要求则是仁慈,群己之间所建立的,是和谐的、平衡的互动。传统社会是一个社群主义的社会,而集体主义的社会则与之迥然相异。

集体主义的道德观,“偏好‘安全’胜于‘自由’,偏好‘团结’胜于‘进取’,偏好‘平等’胜于‘自主’,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债务人,他们欠了‘社会’永远无法偿还的债,社会也因此成了他们必须‘集体’承担义务的一种象征”。[102]

毛泽东时代的集体主义,作为一种战争年代遗传下来的革命集体主义,有一套关于“大我”的类宗教意识形态,在义理层面是共产主义理想,在现实层面是以“人民”为名义的国家整体利益。大我之下没有小我,个人的欲望与利益甚至成为一种原罪。在这种革命清教徒式的集体主义社会之中,个人直接隶属于国家的集体。既没有社会,也没有个人,个人只是整个革命机器中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1978年以后,随着社会的解冻,个人被重新发现,再次出现了一个“人的解放”的时代。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新启蒙运动的一个重要目标,便是重建人的主体性。1980年代新启蒙运动中所理解的人,既是一个理性的存在,又是情感的存在,充满了各种合理的自然欲望。人就是其目的本身,具有不证自明的本体论地位,在人之上没有更高的目的。这样的人,超越于家国、阶级和各种自然社会关系,内含普遍的人性,他具有自主的意志和无限的自我创造能力,唯一需要的是从各种束缚中解放出来,回归自我的本性。这是在美学和哲学人类学意义上的人,是被抽离了具体历史语境的人。这样的抽离,不是偶然的,正是为了突出人的至高无上的主体性,突破集体主义套在人身心上的各种枷锁。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1980年代的个人,如同五四时期的个人一样,既是一个小我,又是一个大我。这个“大写的人”,既是一个有着自然欲望的世俗人,也是一个有着人文取向的精神人,精神与肉体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一方面人的自然欲望和人的自然本性得到解放,获得了其价值的正当性,另一方面这种正当性又不是完全自足的,小我之上依然有大我,有美学和哲学人类学意义上精神性自我的价值规范,有对民族国家现代化历史目标的意义引导。

1990年代以后,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社会加速世俗化。在思想界,对个人与自我的理解,也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作为内在和谐的主体性的人开始解体。先是人的精神灵魂与他的世俗肉体发生了分裂,随后,哲学人类学意义上的抽象的人,被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被还原为不同的具有鲜明现实身份的公民、国民、市民等。最后,在对发展主义、现代化和启蒙运动的反思之中,作为主体性的人也受到了置疑,人被重新置于一个与自然、世界、终极的存在的互动关系中加以重新理解。在1980年代,面对传统集权体制对个人在精神和欲望上的压抑,人的解放成为一种全面的解放。人道主义者们相信,在一个理想的属人社会中,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在理性、精神、情感和世俗欲望上得以全面解放和自由的人。然而,市场经济的世俗化过程,却使得这种全面的解放成为乌托邦式的幻想。社会的全面商业化大大释放了人的自然欲望和对功利的追求,在这一几乎是不可阻挡的世俗大潮面前,人的精神价值何在?如何理解和肯定人的自我的意义?1980年代的启蒙者在这一问题上,到1990年代发生了严重的分裂,一部分知识分子积极肯定世俗社会中人的自然欲望和功利主义,而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则猛烈抨击市场经济大潮之下人文精神的失落,人已经堕落为物欲控制的对象,不再成其为人。由此爆发了1993年开始的人文精神大论战。[103]从这场论战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启蒙不再面对传统的集权体制,而是一个复杂的市场社会时,其内部原来所拥有的世俗性和精神性两种不同的面相,即世俗的功利主义传统和超越的人文精神传统就开始分道扬镳,世俗和神圣、欲望的解放和精神的解放第一次发生紧张。人的本质分裂了,分裂为自然欲望的世俗人和以人文取向为特征的精神人,1980年代那个精神与肉体完美统一的人开始解体。

1990年代中期以后,当物欲化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开始笼罩市场,它也参与了对人的重新塑造。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不仅是关于消费的特殊观念和方法,也是关于自我形成、自我认同的普遍性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关于美的理想。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塑造了世俗时代一个完整的个人:他是充满欲望想象的,具有无限的物欲追求;他同时也具有实现这种欲望的能力和本钱。从无穷的欲望到无穷的满足,构成了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所勾勒的个人形象。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和市民阶层在人数上的扩展,一种对个人新的想象——唯我的、物欲的个人主义终于在市民阶层中获得了相当普遍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