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百忧中说秦少游(第4/6页)

少游何以说他的人生选择是没奈何?须知愈是诗性的人格,愈是钟情,愈不肯降志取容,东坡既以国士待少游,少游亦唯有以国士报东坡,身窜南荒,九死不恨。

晋代王戎,儿子万子夭折,他的朋友山简来探视,王戎哭得不行,山简说:小孩子不过是你抱在怀里面的小玩物嘛,何至于此?王戎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八字正可以作为少游一生的注脚。少游钟情而富于情,这也是一种天赋,不是所有人都会拥有的。

晋代还有一位王伯舆,曾官长史,登茅山(今属江苏镇江) ,俯仰天地,放声痛哭,道:“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少游同样也是毕身跳不出“ 情”字,终为情死的至情至性之士。

清代词论家冯煦评论说,少游所为词“ 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更精当地指出,“ 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以为虽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亦有所不及。所谓词才,是指对于词的体性的精深把握与娴熟驾驭,而词心却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一个概念。大抵说来,词心是一种幽怨悱恻不能自已的情思,唯有深刻领略绝望的滋味的人,才是真词人,才是有词心的词人。《淮海居士长短句》情溢于辞,一往而深,这是由少游的性情决定的。

少游词以情致见长。女词人李清照说他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大意是说少游词情感浓挚动人,可惜很少运用典故及化用前贤诗句,这样词就不够典雅。兹说未免过求,少游的长处,正在其通俗而不庸俗,真正做到了文学最难的境界——雅俗共赏。

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 (chǎn )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nuó )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 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是一首写别意的词。开头“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 尽还生” 三句,神来之笔。斜阳、芳草、长亭、王孙,这些本来都是与别意相关的文化意象,词人却寻找到芳草与别恨之间幽微隐约的特殊联系——别恨就像是萋萋芳草,刬 尽了,还会再生长出来。堪称人人心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无。下片“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是千古名句,化用了唐代诗人杜牧的诗意“ 春风十里扬州路”,深情眷眷,婉丽中含着幽峭。一结“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学的是杜牧《八六子》结句“ 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而更具轻灵飞动之美。“销凝” 是宋词常用语,意谓“ 销魂、凝望”。词中有柳下辞别、水边分袂的脉脉情愫,有飞花弄晚、残雨笼晴的无奈怅惋,有对一帘幽梦、十里柔情的销魂忆念,情景交炼,意在言外。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 断,灯火已黄昏 。

这首词是少游的名作。他因此词被称作“山抹微云秦学士”,与“晓风残月柳屯田”齐名。但这首词其实是一首写众人之情的乐府,却不是真正意义的文学。不过,少游天生浓挚得化不开的情感,投射到词中,品格自高,与周邦彦那种寡淡乏情的咏众情之作是很有区别的。

词的开篇,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秋日黄昏凄清冷落的画卷,用以映衬别情之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一句,“聊”字特妙,意谓本没有心意,姑且还是安排离筵,饮酒分别吧。“多少蓬莱旧事”用的是《神仙传》中的典故。仙女麻姑说:“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用这个典故,是喻指相聚日少,欢会易散,至今思之,恍如沧桑巨变。“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从隋炀帝诗“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化出,但少游的改作显然更胜原作,他把原诗静态的图像变成了一种动态的画面,所以尤其感人。

过片以一短韵“销魂”转接。“销魂”用的是江淹《别赋》中的名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古人分别时,有脱下贴身衣物,解下身上饰物互赠的习俗,这三句写的是分别时脉脉含情的感觉。“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化自杜牧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谩”是空自、徒然的意思,意谓本无心离别,而不得不行,徒然在青楼姊妹中留下薄幸的坏名声。“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只问不答,备见高明。一结以景语代情语,余味不尽。这首词的每一句,都十分浅,十分淡,但在浅淡中又有哀婉的情致,故而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