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百忧中说秦少游(第2/6页)

到了哲宗元祐 初年,东坡重新入朝,就力荐少游,遂入翰林,任太傅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与黄庭坚、晁无咎、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好景不长,宣仁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改年号为绍圣—绍述父亲宋神宗的伟光正,重行新法,于是东坡等人,一体遭黜,少游先贬往杭州任通判,不久又贬为监处州(今浙江丽水)酒税,再贬郴州、横州、雷州,虽然名义上仍是官员,却是戴罪的打入另册的“ 犯官”。

徽宗登基后,大赦天下,少游被起复为宣德郎,这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但终于可以放还北归了。回京途中路过藤州(今广西藤县),游华光寺,与人讲自己梦中所作的一首长短句,觉得口很渴,便让仆人给他打水,水至,少游一笑而卒。

少游的这首梦中所得之作,作于绍圣二年春少游贬任监处州酒税之时,调寄《好事近》,词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也许,冥冥之中的确存在着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从出生的那一秒算起,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被这个力量规定好了的。为什么少游不早不晚,偏偏在他临终前想起了这首词?黄庭坚感慨,词中有“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之语,而五年后,少游真的死于藤州光华亭上,认为这首词堪称词谶,预兆着少游的最终命运,这一看法不为无因。

但是,如果我们对少游的人生多一层了解,对于这首词与少游生命之间的玄妙关系,便会有另一种解释。

少游一生,因见知于东坡而得意,亦因见知于东坡而迭遭贬谪,他身故以后,列名《元祐 党人碑》,在“ 余官”的名单里,名居第一。他的后代,也就像其他元祐 党人一样,很长时间内成为政治上的贱民。传说靖康二年,金人攻破汴京,掳劫徽钦二帝及官员后宫、子女财帛,有一被俘女子,自云是少游的女儿,于路边题诗曰:“眼前虽有还乡路,马上曾无放我情。”读到的人都觉得非常凄恻。

当时一般人对少游的印象,好一点是说他豪宕、疏荡,而与东坡积不相能的洛党一边的人,就直接指斥他獧 薄。

诗人陈师道—我认为他与王安石的诗,代表了宋诗的最高成就—曾与少游一起,被黄庭坚写入诗中:“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无己是师道的字,他每当灵感来了得句,就闭门上榻,以被蒙头,摒绝喧嚣,以续成完篇,谓之吟榻。这是一位人格伟岸高峻的真诗人,东坡数欲引为门下士,他虽敬慕东坡,却表示,自己已敬曾巩为师,谦难从命;无己与新党的赵挺之是连襟,有一次要参加郊祀,无己家贫无棉衣可着,妻子就向赵挺之家借了皮裘,无己知道是赵家的皮裘,坚不肯着,终因寒疾而毙。这位赵挺之,是金石家赵明诚的父亲,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他对自己的亲家翁,列入元祐 党人的李格非,打击起来毫不留情。陈师道取人以道不以亲,人格之峻洁,远过于他的偶像杜甫,杜甫还经常“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陈无己的“ 闭门觅句”与秦少游的“ 对客挥毫”,看似截然相反,实则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只肯活在自己世界的大儿童,都是持“ 为己之学”的真诗人。“对客挥毫”,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爱在人前显摆,人越多,少游越兴奋,就越迫不及待要展露自己的才华。而这种行为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是会被很多人反感的。

史学家班固称这一行为作“ 露才扬己”,中国文化从来就不鼓励露才扬己的狂者,一个多血质的、性格外向活泼的人,生活在中国,会时常感到窒息。这种文化环境还会增加露才扬己之人的逆反心理,他们的创造力得不到正常的宣泄,于是往往会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径,更加强化一般人对他们的反面认识。这种反精英的文化传统,是中国近代落后于西方民族的根源。

在少游有限的生命当中,一个经常来自其他党派阵营的攻击就是獧 薄。何谓獧 薄?用新中国的话来说,就是生活作风不检点。元祐 三年(1088)少游被召进京,正遇上程颐的洛党与苏轼的蜀党斗争得很激烈,未得入馆职。元祐 四年范纯仁罢相知许州,荐备著述科,次年入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元祐 六年(1091)七月,因御史中丞赵君锡推荐,朝廷任命少游做秘书省正字,洛党御史贾易与苏轼仇隙极深,抓住少游的生活作风问题大做文章,八月朝廷取消了对他的任命。直至元祐 八年(1093)六月,才重新委任他做秘书省正字,然其时仍有御史黄庆基劾奏少游“ 素号獧 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