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美国、罗马的美国、双面神林肯与恺撒主义的再起源(第8/14页)

合众国根据自己的形象,成立了联合国,体现了威尔逊主义的核心概念:“山巅之城”理应是世界的楷模。然而,种族歧视问题玷污了美国的道德形象。苏联在宣扬资产阶级民主伪善性的时候,从来不会忘记开发这个富矿。对于浸透了清教精神的冷战斗士而言,这不是小事。在威尔逊和国联成立的时代,关于邮政的地方性问题远比欧洲和平和世界秩序分量更重。在麦卡锡和冷战的时代,相对于其他所有列强,美国地方性政治相对于国际政治的分量仍然是最重的,但已经不如30年前分量重。我们如果将民权运动的术语翻译成党派政治的术语,就会产生以下的译文:在杜鲁门政府和艾森豪威尔政府的天平上,州权党人的威胁和南部参议员的政治资源并不总能压倒冷战政治的重量。向海外推销民主价值的美国外交官才是国内民权运动的最佳盟友,民权运动和反共斗争都是冷战布局的一部分。我们如果忽略了这个前提,就会过高估计民权运动本身的政治分量。

美国国务院对苏联的宣传战略非常敏感,恰好发挥了放大种族问题的作用。苏联报刊经常收集美国左翼媒体和地方小报涉及种族歧视的零星报道,教育本国人民,鼓动亚非拉有色人种。这些报道在美国的读者不多、分量不大,但一旦经过苏美两国宣传和外事部门的辑录、整合和分析,就能以小搏大,引起美国最高层的重视。虽然民权活动家目标不同,但也并不是不精通这种技术。有色人种国民协进会(NAACP)向联合国请愿,主要目的在于引起联邦政府的尴尬和不安,借助联邦行政当局向司法系统和地方政府施加影响。(Civil Rights Congress, supra note 209, at vii, xivxvi; New York Times, Dec. 18, 1951, at 13, col. 3)自南北战争以来,后两者一直是黑人权力的主要障碍。

《向世界申诉[244]》

的大部分内容是美国社会针对黑人的刑事犯罪、社会偏见和玩忽职守行为,包括153起谋杀案、344起其他案件和1945—1951年期间的其他弊端。他们将黑人居住区称为“犹太隔离区”(Ghetto),将黑人区高发的刑事案件和低下的经济待遇归咎于“政府各分支持续、有意和一致造成的结果”。这完全没有说服力,因为同样的逻辑肯定能证明“政府各分支持续、有意和一致造成”华人社区恶劣的体育成绩和爱尔兰社区严重的酗酒记录。请愿书所谓“可怕的不义”就是:“惨无人道的黑人‘犹太隔离区’,南部的棉花地,种族斗殴的大量死亡录,人为扭曲造成的早夭、贫困和疾病。”如果他们认为这些社会弊端违反了《联合国宪章》,就很难避免以下的推论:伦敦贫民窟、苏格兰高地牧羊人和低地佃户、莫斯科的高加索社区全都违反了《联合国宪章》。任何政府除非享有侵犯私有财产的武断权力,根本不可能保障社会意义而非权利意义上的平等。协进会在当时和以后都没有表现出移居苏联的愿望,他们的修辞只能视为扩大影响的政治策略。

这种策略的目的无疑是利用反纳粹战争的剩余资源,在法律上却是纯粹的胡说八道。美国政府从未像纳粹政府对待犹太人那样强迫黑人集中居住。居住区源于黑人的贫困和白人邻居的社会性偏见,当时和以前的政府对这两者都没有干涉的权力。从宪法的角度看,他们实际上是在要求:中央政府扩大干预社会的力度,更加明确地指向有利于黑人的肯定性行动,而非仅仅维护没有特定对象的一般性法律规范。(Civil Rights Congress, supra note 209, at 58-187)由此即可看出:黑人权利运动和美国宪法原则的张力其来已久,绝不像图解化的“白人压迫黑人、黑人争取平等”那么简单。虽然南北战争前后的黑人问题主要是法律歧视问题,但新政以后的民权运动大体上已经转化为社会歧视问题。民权(Civil Right)一开始就是设计巧妙的宣传术语,将特殊群体的权力诉求包装为普遍性权利诉求,无疑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统战作用。权利本身就蕴涵着正当性的概念,而权力并非如此。

苏美竞争给亚非拉国家的舆论增加了额外的分量。在孤立主义时代,美国对此没有多少关注。这些国家拥有世界大部分人口,自己是有色人种或混血人种,没有新教、普通法和个人主义的历史背景,没有产生和维持复合共和政体的能力和经验。他们很难理解:种族歧视不是东方人熟悉的那种征服者对臣民的暴政,而是个人自由与机会平等、国家利益与地方自治、行政权力与司法权力寻找平衡点过程中的额外成本。只有珍视自由传统的共同体才会出现这种问题,承担这种代价。在统治者随时可以用一纸行政命令产生平等或消灭平等的地方,国民和知识分子都很难理解平衡多种正当权利的复杂性和难度。他们只能看到现象和结果,将黑人在美国的弱势地位和自己在世界的弱势地位联系起来。因此,他们很容易充当苏联宣传的回声。美国外交官自然会发现:重新塑造美国民主的道德形象,已经变成了冷战外交的关键问题。美国宪制不再仅仅属于美国人,已经开始享有罗马法对罗马世界的权威和责任。反过来,罗马的传统同样难逃海外世界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