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美国、罗马的美国、双面神林肯与恺撒主义的再起源(第10/14页)

杜波伊斯(Du Bois)相信,协进会已经将自己“绑在杜鲁门的战车上”。无论如何,杜鲁门是第一位在协进会年会上致辞的总统。他成立了总统的民权委员会,将民权运动引入冷战的轨道。“种族歧视与美国生活方式不能相容”本身就是套用麦卡锡主义的语言:“共产主义与美国生活方式不能相容。”协进会领导沃尔特·怀特赞扬总统直言不讳地提出了保障民权的实际措施,将废除种族隔离纳入了美国政府的日程表。不难理解,协进会领导人愿意支持杜鲁门的外交政策。他们在1948年大选中倒向现任政府,将华莱士(Henry Wallace)和协进会的无党派传统政策一起牺牲了。

这是赤裸裸的现实政治。杜鲁门的胜利就是民权运动的胜利,华莱士至多只是抗议的姿态。协进会已经发展到成熟的阶段,更关心通过交易分享果实。他们知道:冷战构建了战后民权运动的基本格局,也限制了他们的发展方向。根据沃勒斯坦的概念,他们已经变成了既成体制的一部分。民主体制的内部斗争是一回事,保卫民主和颠覆民主的善恶二元斗争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协进会掌握不了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原则性区别,民权运动的大好机会就会转瞬即逝。他们并不希望自己落到老朋友杜波伊斯的下场,后半辈子仅仅依靠《工人日报》寥寥无几的读者支持。杜波伊斯日益陷入孤独和愤怒当中,一再公开赞美苏联,合乎逻辑地主张:在美国政治体制的基本框架内,种族社会平等问题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如果苏联欢迎他移民,就会使他丧失统战价值;如果在舆论上支持他,就会使他更加孤立。怀特却一再接受国务院的委托,在全世界各地旅行,实际上充当了“美国进步论”的活动广告。他所到之处,无不像马克斯·耶根一样告诫听众:民主有自我改善的无限潜力,苏联的甜言蜜语只是包藏祸心的特洛伊木马。

在整个二战和大部分冷战期间,外因压倒了内因。1946年,国务卿艾奇逊致信公平就业委员会,详细解释外交政策和种族歧视的关系。美国歧视少数群体的报道毒化了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散播了猜忌和憎恶的气氛。他建议公私并举,有效地消除歧视。后来,民权委员会将这封信放进了自己的报告。他们继续用威尔逊主义的语言论证积极推进民权运动的必要性。“我国外交政策意在广泛和积极地影响全世界的进步。甚至我国和外国的极端政治分歧都不能妨碍这个目标,国内的民权缺陷却构成了严重的障碍……我们不能逃避事实,国内民权的缺失已经造成了世界性政治后果……我们不能忽视世界对我国或我国民权记录的看法,否则民主的胜利并非不可避免。”( President’s Committee)国际关系塑造国内宪制,是旧大陆的正常状态,在美国人看来却是不无遗憾的新现象。

在杜鲁门政府的期待下,最高法院重新解释宪法的时机日益成熟。在“谢利对克莱默案”(Shelley v. Kraemer)中,法院根据法律平等保护原则,宣布种族限制性契约违宪,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这将使种族平等构成美国民主原则的一部分,杜国际舆论悠悠之口,在文化冷战中争取有利地位。司法部为了支持重新释宪,引用国务院的观点:美国由于国内的种族歧视,在对外关系上处境尴尬。种族平等本质上属于集体主义概念,与个人主义的独立和平等相差甚大;但在反共统一战线的意识形态笼罩之下,这些次要分歧似乎可以忽略不计。种族歧视威胁到美国担任自由世界领袖的资格,这才是美国精英阶级的首要关注点。20世纪50年代初,国会(包括民主党在两院的领袖)对杜鲁门政府的态度不如法院友好;但康涅狄格州参议员威廉·本顿仍然支持公平就业法案,因为理顺种族关系有利于国家安全。这个理由在当时非常必要,因为“公平就业”的真正含义就是限制契约自由、侵犯财产权,两者都是盎格鲁传统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石,只有存亡攸关的重大理由才能说服美国人改变主意。早在17世纪,奥兰治亲王就坚持说:业主有权根据自己的偏见选择仆人和代理人,国会不应立法干预。业主的歧视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天然权利,因为被歧视者对自己的产业同样可以当家做主。汉普登议员、长期国会和法兰西立法议会的财产权理论跟他相同,新政自由主义的社会和谐观明显更接近劳德大主教的社群主义理论。

在民权运动的大部分历史上,司法机构远不如行政机构激进。冷战时期,内政机构远不如外事机构激进。麦卡锡对国务院的怀疑超过了对其他任何政府部门的怀疑,这并不是偶然的。整个1950年代,美国新闻处不断鼓吹种族隔离违宪论。在交通和学校的去种族隔离过程中,司法部习惯向国务院索取他们需要的种族歧视负面材料。可见,国内政治斗争的宣传机器远不如国际冷战斗争的宣传机器精密完备。司法部首先挑战惯例,法院随后重新解释宪法原则,然后外事部门将法院的新解释加工为宣传材料,反过来论证美国体制的公正和开明,以衬托苏联的专横和压制。东欧和亚非拉的读者和听众关注美国民主的承诺,甚至超过民权活动家。冷战的天平更多地掌握在他们手中,美国外交官争取他们的愿望不会低于苏联情报官渗透黑人团体的愿望。早在布朗案的判决下达以前,全世界的目光就已经对准美国最高法院。大多数评论都是从冷战角度出发的,很少有人关心宪法问题本身,甚至最高法院本身也不是“美国内政不得干涉”的信徒。首席法官沃伦(Earl Warren)本人就相信:冷战是一场理念的战争,司法系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休·布莱克(Hugo L. Black)法官曾经表示,不明智的判决会给海外敌人提供伤害美国的武器。威廉·道格拉斯(William O.Douglas)法官在《奇异的土地和友善的人民》当中写道,种族歧视损害了美国和亚洲人民的良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