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0/25页)

“他同意了吗?”你问。

“同意了呀。他当时还没有女朋友,巴不得。”

我们在学校后街的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那家旅馆的名字——HAPPY 旅店,“HAPPY”用五彩霓虹棒组合起来,“旅店”两个字却是普通的黑体,组在一起生硬别扭,却情欲流淌,旅店旁边一个小店面,红漆大字写着“性”。旅店的房间都很小,只有一个微型盥洗室与一张床,白床单已经发黄,上面有些奇怪的痕迹,令人不敢细想。我和他都是雏儿,这种事情男孩子比女孩子了解得要多一些,他大致给我讲解了步骤,但我们仍不知道怎么开始,只好坐在床沿上聊天,聊父母、同学、功课、无聊的少年时代,聊着聊着他开始替我解衣服,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穿着厚羽绒服,里面还有两件毛衣,他一层层剥着,好像我是一颗笋,也不知剥了多久,终于剥到里面那块白笋肉。他忽然笑起来——啊,你的身体还像个小孩子——我更没脸,低着头,快哭了,恨自己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十八岁生日,买个蛋糕吃得了。

他站起来,也脱衣服,我别过头去,不敢看。

“你看。”他仍然笑眯眯,“你还可以摸一摸。”

我们开始互相打量对方的身体,像孩子打量新鲜玩具,用的是惊奇而纯真的眼神,那时候还没有食髓知味,不知道肉体之愉,只是单纯地喜爱身体恰到好处的美和洁,如看待古希腊的雕塑、非洲的黑豹、天上的云雀。在旅店泛蓝的冷光之下,他的皮肤越显白皙,几近透明,似乎能够透过皮肤,看到里面蔓枝的血管与内脏,左肩那里,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再往下,是粉红色的乳头、疏于锻炼而略微松弛的腹部、长而纤细的腿、稀松的阴毛,阴毛里一个垂头的玩意儿,他让我拨弄他的那玩意儿。“使劲玩。”他说,我笑出了声,几乎将那条软毛虫打个死结,把他疼坏了。我们做了一个生涩的爱,睡到第二天早晨,之后半年,又好几次在 HAPPY 旅馆见面,同一房间,除了这里,我们不在其他地方见面。有一天,在开始之前,他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把我变成你的男朋友?”

“没有这个打算。”我想了想。

“为什么?”男孩子有些伤心。

“谈不上喜欢。”我说。

“到底什么招你不喜欢。”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委屈巴巴,令我想起狗来,狗儿们得不到抚摸时,便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不清楚。”我说,“你挺好的,也许是我的设计缺陷,有一部分失灵了。”

那个男孩摔门而去,我在床沿坐着惆怅,出去退房,又独自去湖边走了两圈,心情才平复,之后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他打电话过来,我没接了,渐渐也就不打过来。

你说:“你那时候在惆怅那段关系的终结,还是?”

“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我觉得自己有问题,大约有病,说不上来的那种病,心里好像有个大窟窿,一定要找人填上,我疑心,没有人能补得上那个窟窿,好几个人向我走来,却只是同我打个照面,就从那个窟窿里钻出去。在你之前,有几段短暂的关系就是这种结局。心情平淡地开始,猝不及防地结束,一丝波澜也无,像去赶庙会,花花绿绿的游行花车开过去,我在街边看着,向他们挥手,送他们远去,热闹一阵,还要赶回家吃饭。”

我没有对你说的话是——我担心,自己对你的热情不能持久,你也成过客之一。我又告诉自己,这次也许会不一样,适逢其会,我们各自手里握着一根细线,拉着它,一点点前进,我们会穿过密林与急流,在中点相遇——希望如此,事实上,我好像又从来没有这样的期待。

时间正好,十二点,你拉开门,我们一道走出去,就在刚才,我们交换了一些羞耻的小秘密,交换完成之后,我们就是挚友。阳光刺目,你的那辆黑色小车在停车场里晒得滚烫,空气里翻卷着赤浪,迎人扑面,夏天已迫不及待。你打开空调,我躲在树荫下,等待车厢降温,盯着自己的凉鞋,三十六码,所有鞋子里最多的鞋码,辛杜丽娜的脚一定不是三十六码。我忽然觉出自己的自大狂妄来,固执地把自己和饮食男女的世界区隔开,怕落进情情爱爱的窠臼里,恐滚得同其他人一样不堪,我在镜子里那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平庸得不能更平庸,寻不出一点特异,凭什么非我这一份是特别的,不过是因为我是个自大狂妄的人而已。我看向你,你也看向我,四目相对,天光白日,各自有些疑惑,都在质问着自己,为什么是这个人,或早已有了答案,或从来没有答案。你看,到头来,我还不是扎了进来,与杭河边的红男绿女一样扭捏作态,之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