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第9/10页)
别墅里除了隐居先生和富美子之外,还住有女佣阿定、煮饭婆阿桑、负责烧洗澡水的男子,共五人。富美子如刚才所说,没有好好照看过病人,所以看护工作落在阿定一人身上。医生奉劝要请个看护工来,可隐居先生坚决不同意。为什么呢?因为隐居先生身卧病床,虽然无法起身,可是以往的癖好并未断念,要是请了个看护,就会干扰到自己的乐趣。知道这件事内情的当事者——除了美足的拥有者富美子和我之外,还有阿定,只有三人。自从隐居先生搬到镰仓之后,我与其说思恋富美子,还不如说是怀恋她的那双脚,所以常往别墅跑。而富美子也不能每天往外跑,没有聊天的对象亦很寂寞,所以大都欢迎我去造访。我向学校请假,两三天住在别墅里是常有的事。可是,隐居先生比富美子还要欢迎我去,这也是自然的。如果我不在,也许隐居先生那秘密的欲望就难以得到充分的满足。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他,我和富美子的存在同样重要,这是毋庸多说的。隐居先生的背脊上已经长了褥疮,连自己上便所都有问题,他已经无法模仿狗的样子嬉闹了。看到富美子的脚部时,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万不得已之中,只能差人把那张竹制长凳搬到枕边,让富美子坐在长凳上,让我模仿狗的样子,他在一旁欣赏着那般光景。隐居先生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虽然衰竭的体力已无法承受强烈的刺激,但是仍然感到渗入心扉的快感。同时也让模仿狗儿的我,同样受到与老人一样刺激,同样体味到刹那间的快感。所以,我欣然应允了隐居先生的要求,还动辄主动上演对方并未要求的动作。那情景,此刻边写边回想,真是一幕幕历历在目。……富美子之足踩在我脸上时的那种心情——我觉得被踩的自己远比看着出神的隐居先生来得幸福——总之,由我替代了老人,对富美子之足表示崇拜,在她面前上演了许多视其脚为神圣物的动作。不过,就富美子而言,她也许认为两个男人把自己的脚当作玩具,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家伙。
隐居先生的狂暴癖性,由于找到了我这样一个搭档,居然和肺结核病一样日益猛烈起来。让那可怜的老人越陷越深,我真是无法脱罪。没隔多久,隐居先生已经无法满足于观赏我的动作了,自己也想方设法地要触碰富美子的脚。
“富美子啊,你就行行好吧,用你的脚踩一下我的额头,你这样做了,我就死而无憾……”
隐居先生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说话时痰卡在喉咙里,语音轻微。这时富美子美丽的眉头紧锁,以仿佛踩到了毛虫时的痛苦表情,把柔软的脚底默默地搁在病人苍白的额头上。血色良好、丰腴光亮的脚下,是一张病入膏肓者瘦得只剩下骨头、下巴削尖、静静瞑目的脸——这张呈土色的毫无表情的病人面孔,宛如朝阳光下开始融化的冰,令人感到他睡得香甜,正在感谢无上的恩宠,他是否就会这样与世长辞呢?有时候,他也会把枯瘦的双手慢慢拿到头顶上去,摸一下富美子的脚背。
如医生所说,今年二月,隐居先生终于进入了危笃状态,可是意识尚属清楚,不时想起来似的继续说到小妾的脚。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不过,富美子用棉花蘸着牛奶或汤汁之类的东西,再用脚趾夹着送到他的嘴边,他就久久地贪婪地舔舐。这一办法一开始就是隐居先生想到的,病重之后就一直沿用这个习惯。如果不这样,不管谁拿什么东西喂他,一概不予接受。哪怕富美子不用脚夹着给也不成。
临终之日,富美子和我一早起就守候在他的枕边。下午三点左右,医生来了,给他注射了樟脑液后返回。隐居先生说:“啊,我快不行了。……我马上就会断气的……富美子,富美子!把你的脚放在我的头上,直到我死去。我要被你的脚踩着死去。……”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语句却十分清晰。富美子像往常一样,默默地、面色冷淡地把脚放在病人的脸上。直到傍晚五点半隐居先生去世,正好两个半小时时间,富美子始终那样踩着。站立着感到疲惫,于是把竹制长凳搬到枕边坐下,左脚和右脚交替着踩。其间,只有一次,隐居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
富美子依旧一语不发。“没法子了,这是他的最后时刻,所以必须忍耐。”或许是我的多心,我看透了她嘴角浮现的微笑。
临终前三十分钟,从日本桥家中赶来的女儿初子,当然目击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卑鄙的、滑稽的、可怖的光景。对于父亲的最后时刻,她低着头,浑身僵硬,难以自持,与其说感到悲哀,毋宁说是毛骨悚然。但是,富美子却若无其事,仿佛在说,我是受他之托才把脚搁在老人眉宇之间的。在初子看来,这是何等叫人感到痛苦的事,而富美子只顾自己,由于对其本家人的反感,或许是故意蔑视他们才这么坚持的。然而,这样的意气用事,不啻是给予病人的无上的慈悲。多亏了富美子这样的行动,老人才能带着无限的欢喜咽下那口气去。逝去的隐居先生脸上那只富美子美丽的脚,看上去活像是从天而降来迎接自己灵魂的一片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