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国(第8/9页)

然而,沼仓是有所担心的,别的命令姑且不说,单是这套货币制度,要是被老师知道了,是会挨骂的吧。所以,这钞票绝对不能在老师面前亮相,他在学生中让大家约定相互提醒,别让老师知道这件事,还制定了谁告诉老师,定受严厉惩罚的规定。启太郎处在最有嫌疑的位置,平时他就一直在担惊受怕,没想到今夜枉受盗贼之污名,因为实在窝心,终于坦白出来。他竭尽全力地死撑着,放声大哭,其实就是惧怕明天受到沼仓的严惩。

“什么呀,真是个窝囊废!有什么可值得你这样号啕大哭的?沼仓要是欺负你,爸爸就要严惩他。你们真是荒唐至极!不管你怎么说,爸爸明天一定要训斥大家。我只要不说是你告诉的就行。”

听到父亲如此责骂,启太郎拼命摇头不愿入耳。

“你那样说也没用,所有人都会怀疑我,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有侦探在盯着咱家呢!”

说着,他又哇的一声,哀号起来。

一时间,贝岛呆若木鸡,呆呆地出神。即使明天把沼仓叫来尽快给予惩罚,可是这件事整体应该从何处着手加以处置呢?他惊得吓破了胆,完全失去了思考的余地。

当年秋末的一天,贝岛妻子咳出大量鲜血,倒在病榻上一时无法再起。老娘的哮喘随着天气变冷也越益严重起来。由于靠近山区,相对干燥的M市的空气作祟,使两人的病情每况愈下。仅有六铺席、八铺席和四铺席半三间屋子的家中的一间房,被两张病床占据,她们俩总是在轮流咳嗽吐痰。

已上高小一年级的长女初子,近来必须承担厨房里的一切工作。天不亮就得起床生火,将饭菜端到病人的枕边,照料兄弟们起床,然后擦干满是皲裂开口的双手去上学。到正午的休息时间再回家来,准备做好午饭。午后要洗涤衣物,照料婴儿。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也跑来厨房打水,帮着扫除。

一家人的不幸现在还未达到顶点,接下去还会不断恶化下去。贝岛觉得,弄得不好,或许自己也已经感染上了肺病。如果自己已被传染,那么全家人人都会得病,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如此想来,觉得最近启太郎常常盗汗,也在莫名其妙地咳嗽,真是令人放心不下。

也许由于如此这般的辛劳,贝岛在教室里经常大动肝火,动辄斥骂学生。为一点儿小事变得神经质焦急起来,整个体内的血液上涌,这种时候,哪怕正在讲课,他也想不管不顾地冲到教室外面去。就在前两天,他看到一个学生还在使用假钞,立刻吼叫起来:

“我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批评过你们了吗?你们竟然还拿着这样的东西!”

在这样责骂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眼睛发旋,几乎就要倒地。学生中以沼仓为首,一齐笑话老师,做出故意惹他发怒的恶意举动。因为父亲,连启太郎也遭到了同学们的排斥,近来已经没有同学再跟他玩,放学回家后,终日蜗居在狭小的屋子里游手好闲。

十一月末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三天前就开始发烧的病弱妻子的床上,被紧紧抱住的婴儿从中午起鼻子里就不停发出声响,最后终于像着火似的哭闹起来。

“别哭了,啊,好孩子,别哭了!……宝贝,睡吧……”

妻子的话语不断重复,仿佛是不时想起来似的,语调疲惫万分,有气无力。最后,话音消失了,只有凄厉的哭声在回响。

在隔壁八铺席房间里面朝桌子而坐的贝岛,每当妻子话声响起时,总觉得隔扇门在耳边咔嗒咔嗒作响,他竭力忍受着一种好似从腰边和背脊有东西覆盖过来的、从脚底满涌上来的难以忍受的心情,不想离开桌边。

“要哭就让她哭吧。这种时候就由她去哭到不哭为止,别无他法。”

父母亲和奶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死了心。

直到今天早晨,三个大人才知道,以为还够吃两三天的牛奶,一滴也没有了。然而,他们还知道了比这还要悲惨的事实,在后天发工资之前,寻遍家中,一分钱也没有了。三人默默地在心中明白,害怕说出口来。每次碰到这种时候,做姐姐的大女儿总是冲一点儿糖水,煮一点杂烩粥充数,可是,不知何故,婴儿全不买账,拒绝接受。只是更加急切地“姆妈姆妈,姆妈姆妈”地急叫。

贝岛听到婴儿的哭声,心境超越了悲哀,像是被人带往了一个没有苦乐的宽敞之处。要哭泣的话就使劲儿哭吧,他在心底深处自言自语:“哭吧,再哭得狠些!”可是紧接着的瞬间,他的神经又越益焦急起来,身体好像悬到了半空之中,只能在肩头以上感到自身的存在。接着,他猛然从桌边站起,开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焦躁地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