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7/20页)
“谁说这机器一开始就是坏的?”父亲还是站在底楼的楼梯口,愤怒地反问他。“一定是你乱捣鼓,才把他弄坏的。前些时候还转得好好的。真叫人为难啊,还到日本桥去的时候,怎么向人家交代啊?……”
父亲的气势越来越弱,话音也小了下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得到了妹妹的提示,又说道:“章三郎,你是否没有上紧发条啊?有时候,发条不上紧,也会转不动的。阿富说,让你把发条上紧点。嘿,或许是你没上紧发条。”
“我说过发条已经上紧了。”
说着,章三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用力猛扭了几下发条,唱盘不可思议地转动起来,小静的美声再次在屋子里响起。
“瞧。不是机器坏了,而是你发条没上紧。”父亲说,语气中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要是早点听我的就好了。不知道在那儿犟什么。”
听到妹妹那得意洋洋、借势逞能的话语,章三郎懊丧不已。他觉得与其让那种小毛孩开心得意,莫如刚才真把机器弄坏的好。
留声机总算正常运转了,唱片里的音乐声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流畅,可是章三郎却心烦意乱起来,觉得相当无趣。从清元到常盘津,又到义太夫、长歌,唱片换了一张又一张,可经过发条那场风波后,他已经心生芥蒂,哪张唱片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来。虽然耳边不时传来令人销魂的乐曲,但是他只是在很短暂瞬间徘徊,一种内心深处发出的细语就会响起:
“你这算什么熊样!为了一个留声机,居然与妈妈和妹妹争吵得面红耳赤,难道那是你的乐趣吗?除此之外,这个世上就没有其他的欢乐吗?”
最终,这话语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卑劣与可恨。
尽管如此,每当面对家人的恶意嘲讽,他只能强忍自己的无趣,再坚持多听上一阵子。如此一来,他就更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实在毫无意义的,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他放完了所有的唱片,最后一张是一小段名为《神威强大》[3]的落语,出奇地令人感到滑稽、搞笑。
“……嘿,阿金呀,到这儿来。你说啥?你不懂业平的和歌。是呀,和歌嘛,你不听神话时代《神威强大》,龙田川也……”
留声机里传来他熟悉的段子,故事讲得很流畅,发出疯狂的奇声怪叫,引得章三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一下子又双眉紧锁,怀着一种遭人背叛的心情,立刻关掉了留声机。
他对自己失望至极,呈“大”字形躺在屋子中间,这时,以往习惯的自言自语又脱口而出:“小就是好哇。”
二
他将留声机放置一旁,迷迷糊糊地睡到黄昏。
“章三郎,起来吧,快起来!”
章三郎被喊声叫醒,父亲一脸凶相地站在枕边,用脚尖顶着他的臀部摇晃。
“即便是当父亲的,怎么可以用脚踢醒自己的儿子?真是毫无教养!”
章三郎心头火起,可是细细一想,让父亲变得如此粗暴、野蛮,还都是自己的罪过。过去,父亲可不是那么野蛮,对孩子也不冷酷,就是现在。他对母亲、妹妹阿富和其他人,还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甚至会被他们看不起。但是,唯独对自己的头一个儿子章三郎,却凶如猛兽,说到底,这是章三郎无视父亲作为长辈的权威,迄今为止拼命逆反他所造成的结果。他觉得,至少在面子上应该让父亲过得去才行,可自己总也忍不住,对他极其冷淡,而父亲也觉得这个儿子就是个“混账东西”。
“在责骂父亲缺少教养之前,接受过教育的自己首先应该端正态度才行。那样的话,父亲就会渐渐平和,父子间的感情也一定会融洽起来。”
章三郎心里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对父亲和善一点,自己的良心也会少受呵责。然而,他只要看见父亲那张脸,或者被他说上一两句,章三郎立刻会奇妙地意气用事起来,不想听从他的任何意见。
虽说内心看不起父亲,却也不会主动谩骂他或者挽起袖子动手。若是真那么干了,他对父亲也不会感到如此不快了。倘若能像对待他人那样感知父亲,对待父亲,自己就会比现在更幸福一点。要是别人骂了自己,自己一定会无情地加以回敬;要是别人误会了自己,自己一定会直接加以辩解;要是别人可怜、可鄙、贫穷,自己一定会慰藉、回避、恩赐他的;依据实际情况,或许还可以与他绝交。然而,正因为这位是认识自己的生身父亲,才使得章三郎觉得无计可施。
章三郎拿父亲没有办法,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的道德观。道德这一固定词汇,完全无法诠释父子俩的关系。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胸闷难受的、心头压抑的、悲伤阴翳又频生怒气的情感,经常存在于他们父子之间,叫他怎么也化解不了。偶尔来到父亲面前,强烈的反抗心理就会勃起,不满的怒火会熊熊燃烧。但是,父亲那张羸弱的脸上,总是带着阴郁的、令人怜悯的悲伤面容,因此,章三郎无法顶撞,也无法动手。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与老人同样的血液,章三郎就会难以忍受,一时间全身变得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