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5/20页)

“好吧,您拿去吧。”阿叶不得已地答应了。但是,她最喜欢的小三郎的《纲馆》《林中客船》等唱片却故意藏了起来不借。对于唱针的装法,上紧发条的方法也都一一做好说明,这才借了出去。

“人家那么宝贝的东西,干吗要借来!还是免了吧。要是给弄坏就糟了。明天还是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度量小的父亲傍晚下班回家,冷不防就训斥起母亲来。

“可这是你女儿想听才借来的呀。再说了,你自己不也借来不该借的东西嘛。”母亲一点儿也不示弱。

“那当然啦。我要借的对方都不会拒绝的。所以我们更加要好自为之。就是不借,我们也已经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为什么要把人家不愿借的东西硬是借来?”

“受人恩惠,是我异想天开要受人恩惠吗?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不想受人恩惠,那也做个样子出来给我们看看呀。明明自己没本事不受人家照顾,还老埋怨别人!要是你能做到让我们不为难,那我怎么会做让你脸上无光的事呢?……”

母亲又说起了她的老一套,一边絮叨一边落泪,从袖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废纸擤鼻子。她与其说是在怨恨丈夫,莫如说是在为自己频频落入这般境地的经历而悲伤。其实,家里每天晚上都会爆发的夫妻吵架,总是以母亲的落泪而收场的。哪怕是易怒的父亲气得太阳穴青筋直暴滔滔不绝地咒骂,只要母亲以她的固定套路回敬,父亲马上会枯萎下去,缄口不言。

“我们娘儿几个住在这种大杂院里,到底是谁的过错!”

只要母亲此言一出,父亲一下子就全哑了。父母亲和他们兄妹俩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贫贱的。父亲到间室家做养子的时候,继承了不少上一代传下的财产,当时母亲是个什么也不缺的幸福家庭的小姐,可是,二十年间,这个家就一步一步地落魄,最终到了过日子都艰难的地步。母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本事的结果。父亲并不是投机钻营、沉溺于放荡不羁生活的人,他认认真真地继承了养父母的家业,严守着一个养子的身份,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变得消极退缩,渐渐染上偷懒逃避的恶习,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家中的财产。尽管母亲把责任归咎于父亲的无能和缺少远见,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弱点。他耿直、顽固、谨慎,认定只要消极地守住道德就是完成了做人的本分,在此之上的幸福或不幸,完全是命中注定。但是每当遭到母亲的正面攻击,他也确实会心怀愧疚,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就这样,每次吵架常以母亲的胜利告终,但是母亲却不以胜利感到高兴,她越赢得胜利,父亲越萎靡,母亲越感到难受,最后只能像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抽泣,不停地发着牢骚。

关于留声机的争论,其结局也与以往一样,父亲脸上无光地极其不快,母亲则可恨可气地哭天抹泪。

“没关系的,爸爸。以前我在阿叶家摆弄过几次留声机,从来没给她搞坏过。我来播放就行,请别让其他人动。”躺在铺上的阿富开口劝导争吵的双亲。当时阿富的病态不像现在这么严重,在床铺上摆弄留声机没有问题,把留声机放在一张已经开始剥落的凸花漆器小桌上,有时让妈妈帮着上紧发条,把唱片搁到唱盘上,换装好唱针。

“嗯,那是吕升的《壶坂》[2]吧。……阿富,这一盘再放一遍好吗?义太夫小调,这样听上去真是挺不错的啊。”

四五天后,父亲好像忘记了吵架,晚饭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忘情地欣赏着曲调,心情大好。母亲说喜欢长歌,总是从唱片盒里找出伊十郎和音藏的音乐,让阿富放给自己听。为病人借来的东西,变成了父母亲的慰藉物,很多时候,重要的女儿不过成了播放唱片的技师。二十多张唱片每天晚上被无休止地反复播放,始终看着女儿操作的父母,一点儿也不学习播放方法,从一开始就怕弄坏机器而不去触碰。瘦骨嶙峋的患者少女,披着沉重的和式棉袍从被褥上爬起来,转动留声机,而父母们则在一旁低头倾听。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光景呀。女儿的脸庞好似一位行着不可思议妖术的巫女那样可怕,而她的父母亲却又像一对中了魔法的男女一般愚昧。留声机这玩意儿,成了无法摆弄的神秘机器那样被凡人使唤着。

阿富的病情越来越重,再也无法自如地活动身子,缺少了播放留声机的技师,这台机器被包袱巾裹上,放置在橱柜上。毛手毛脚的章三郎试图把它拿走玩玩,着实使妈妈和妹妹吃惊不小。

“章三郎,叫你别动就别动!首先,哪有大白天放留声机的?再说你也不会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