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三 · 滦 阳 续 录 五(第11/19页)
译文
董秋原说:有个张某,年轻时在州县衙里当幕僚。中年时估计积下的财富足够养活自己,就闲住在家以养花种竹为乐。他偶然外出几天,他的妻子突然病死了。来不及临终诀别,心中常常若有所失。一天晚上,妻子出现在灯下,张某悲喜交集抱住她。妻子说:“被拘到阴间后,因为有小罪过,等待处置,所以延误到今天。如今结了案,可以进入轮回了,因为离托生还有几年,感念你的怀念之情,向阴间官员请求来看望你,这也是我们前生的缘分还没有尽啊。”于是两人像活着时一样在一起亲热。从此妻子常常在人定时来,鸡鸣时离开。妻子亲热柔顺的情意比以前更加浓烈,却一句也不问家务事,也不大过问儿女的事,还说:“人世喧嚣复杂,亡魂能够离开苦海,不想再听人世的事情了。”一天晚上,她提前几刻钟来了,张某和她说话,她也不肯多回答,只是说:“过一会儿你自己就会明白了。”不久,又有一个女人掀开门帘进来,和先头进来的妻子一模一样,只是衣服装饰不同,看见先来的妻子,就大惊退后。先来的妻子骂道:“淫鬼假冒别人的相貌媚惑人,神明不会饶了你。”后来的狼狈地逃出门去。这个妻子才拉着张某的手哭泣。张某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妻子说:“凡是饿鬼,大多假借名字去寻求食物,淫鬼大多变化形象去迷惑引诱人,世间那些好听的话,往往不是真的。这个鬼本来是西街的妓女,趁你思念我,钻空子就来了,是为了盗取你的阳气。正好有别的鬼告诉我,我就向土地神投诉,来这里为你驱逐淫鬼。大概这个时候她正挨鞭打呢!”张某问妻子:“现在何处?”她说:“和你本来有下一生的缘分,因为我侍奉公婆的时候,表面尽情尽礼,心里却怀着埋怨,公婆有病时,虽然不希望他们死去,但也不迫切祈求他们活着。这些被神明记录在案,把我降为你的侍妾。又因为怀着私心发泄私愤,用语言挑动,以致你们兄弟不大和睦,因此再降为你的通房丫头。我要等在你后面二十多年才能投生,现在还在坟墓之间游荡啊。”张某拉妻子上床,她说:“阴阳是两个世界,这样做恐怕遭受冥府的责罚,来生相见再满足你的愿望。”她呜咽几声不见了。当时张某父母已经去世,只有哥哥和他分居。张某到哥哥那儿说了这件事,两人又像以前一样友爱和睦了。

有嫠妇年未二十,惟一子,甫三四岁。家徒四壁,又鲜族属,乃议嫁。妇色颇艳。其表戚某甲,密遣一妪说之曰:“我于礼无娶汝理,然思汝至废眠食。汝能托言守志,而私昵于我,每月给赀若干,足以赡母子。两家虽各巷,后屋则仅隔一墙,梯而来往,人莫能窥也。”妇惑其言,遂出入如外妇。人疑妇何以自活,然无迹可见,姑以为尚有蓄积而已。久而某甲奴婢泄其事。其子幼,即遣就外塾宿。至十七八,亦稍闻繁言。每泣谏,妇不从;狎昵杂坐,反故使见闻,冀杜其口。子恚甚,遂白昼入某甲家,剚刃于心,出于背,而以“借贷不遂,遭其轻薄,怒激致杀”首于官。官廉得其情,百计开导,卒不吐实,竟以故杀论抵。乡邻哀之,好事者欲以片石表其墓,乞文于朱梅崖前辈。梅崖先一夕梦是子,容色惨沮,对而拱立,至是憬然曰:“是可毋作也。不书其实,则一凶徒耳,乌乎表?书其实,则彰孝子之名,适以伤孝子之心,非所以安其灵也。”遂力沮罢其事。是夕,又梦其拜而去。是子也,甘殒其身,以报父仇,复不彰母过以为父辱,可谓善处人伦之变矣。或曰:“斩其宗祀,祖宗恫焉。盍待生子而为之乎?”是则讲学之家,责人无已,非余之所敢闻也。
译文
有个寡妇不到二十岁,只有个儿子,才三四岁。家穷得什么也没有,家族里又无人依靠,于是打算再嫁。寡妇长得很漂亮。她的表亲某甲暗地里派一个老妈子劝她说:“按照礼法我不能娶你,可是我思念你到了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你能假托守节不嫁,暗地里和我相好,我每月给你若干钱,足够养活你们母子。两家虽然不在一个巷子里,不过后屋只隔一道墙,搭上梯子来往,别人不会发现的。”寡妇被他诱惑,私下里让他出出进进,就像是他的外室一样。人们怀疑她靠什么生活,但是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姑且以为她有积蓄而已。时间一长,某甲的奴婢把这事透露出来。她的儿子还小,就被打发到外面私塾里住宿。到了十七八岁时,儿子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常常哭着劝说母亲,她不听;反而和某甲亲热调笑坐在一起,故意让儿子听到看到,打算堵住儿子的嘴。儿子气极了,大白天闯入某甲家,用刀从某甲的心窝捅进去,从后背透了出来,他向官府自首说“向某甲借贷未遂,遭到侮辱轻薄,被激怒杀死了他”。官员弄清了事情真相,想方设法开导他说出实情,但是年轻人坚持原口供,最后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抵命。乡邻们同情他,热心人想给他树块碑表彰他,请朱梅崖先生写碑文。在这前一晚,朱先生梦见那个年轻人,他神色惨淡,拱手站在他面前,这时朱先生忽然醒悟:“这碑文不能写。不实事求是写,年轻人不过是个凶犯,怎么还能表彰?如果实事求是写,却是表彰了孝子的名,而伤了孝子的心,这怎么能安慰地下的灵魂?”于是极力劝阻不树碑。这天晚上,朱梅崖先生又梦见年轻人来拜谢而去。那个年轻人,甘心舍弃自己的性命为父亲雪耻,又不张扬母亲的过失而辱没父亲的名声,可以说是善于处理人伦之间的变故了。有人说:“这个年轻人断了宗嗣后代,令祖宗痛心。何不等生了儿子之后再去报仇?”这就是道学家的腔调了,对别人的要求无穷无尽,不是我敢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