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郑家好酒(第12/14页)

洁庵道:“方才我这徒儿问:‘平日听众位师父讲经,虽然有些地方觉得艰深难懂,但每每听了一会儿,便觉满心平和欢喜;今日听大师论经,许多地方听得比平日更加明白,何以听到后来却觉心里不得平静,反而满是烦恼?’我这为师的愚昧,不知如何回答。”

此言一出,满堂无言,接着众僧座中忽然爆出一片赞叹之声:“善哉此问,善哉此问。”

道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稽古穷经,熟读各家经典,自创融会贯通之道,加上辩才无碍,足以说服天下任何高僧,打败天下任何质疑;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人会对自己的论道觉得有理而无感,口服而心不服?一时之间,神采飞扬的道衍法师竟也无言,只喃喃道:“童子无知……”

这时灵谷寺方丈慧明谦合十朗声道:“正缘童子无知,才有此大哉问。道衍师兄,你才智盖世,但你的心法已渐离佛法了,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道衍法师南下远征京师,第一场论经辩证得精彩无比,却得到一个料想不到的结局,心中固然不悦,但这道衍和尚聪明过人,他已从这番经历中开始反思,要对尔后在其他寺庙的几场论经说法加以调整。

郑芫的这个问题原来是向她师父洁庵提出的直觉疑问,想不到引起如此巨大的回响,灵谷寺众僧对她另眼相看,她自己反觉十分不好意思,论经散场后,立刻快步躲回洁庵法师的精舍,闭门不出。

就在道衍一行三人将要离开的前夕,洁庵法师的精舍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郑芫听到师父要“奉茶”的叫声,连忙沏茶送出,只见来访的竟然是燕王府的总管马和。

马和见芫儿出来奉茶,一改对待孩童的态度,起身抱拳道:“不敢劳驾,马和这厢有礼。”竟是对成人的礼数。

郑芫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马总管快请坐下用茶。”马和正色道:“姑娘在论经会上所问,乍听之下似乎平淡无奇,实则正好点出古今众僧穷经说法,可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之病。童稚之慧见,却是高僧之当头棒喝,难怪‘善哉’之声满堂,敝人好生感动。”

洁庵谦道:“芫儿问者无心耳。”郑芫行了一礼,退回后舍。马和重新坐下对洁庵道:“便是道衍法师本人,今日亦在闭门反思,此问对他其实大有益处。听道衍法师言,大师曾为前太子之主录僧?”

洁庵道:“不错。自五年前太子薨后,贫僧已经退居山林了。”

马和恭声道:“大师武功佛法世所罕见,敝主燕王镇守北疆,十多年来为国之屏藩,敝人自十四岁起即随燕王办事,除负责内府事以外,曾多次随大军北征,与蒙古残余武力决战,是以深知其人雄才大略,又能容人,手下奇人异士均能大展长才。此次敝人随道衍法师南下,曾奉燕王密命为国访才,未知大师可否北上,与燕王见上一面?”

洁庵拱手道:“贫僧原是山野和尚,半生都在各寺庙挂单修行,居无定所,行无定方,江湖上看到太多百姓为连年战乱所苦,多少家破人亡,便是活着的也苦不堪言,这才决心出山辅助太子标。太子仁厚博学又熟谙政事,如能登大位,将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可惜天不假年,他英年早逝,贫僧心灰意冷,不可能再事王室。”

洁庵这番话马和听得动容,他直觉这初识的洁庵禅师是个性情中人,便也开诚道:“敝人出身于云南回族大户,洪武十五年傅友德南征,吾家毁于战乱,正如大师方才所说,家破人亡之余,苟活者成了俘虏,蓝玉手下军士将我阉割了当战利品带回南京,那年我还不到十四岁……”

他说得极为平淡,丝毫不带情绪,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听在洁庵禅师的耳中却是极为震撼,他连宣佛号,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情。马和继续道:“是傅友德亲自选中敝人跟了燕王,去北平他王府中侍候。这些年来,在燕王府除了办些内务,燕王栽培我不遗余力,供我读书习兵,也带我征战各地,可说是我再造恩人。”

洁庵听他毫不隐瞒,连被阉割之事都坦然说出,心中甚是佩服,暗道:“这马和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便对马和道:“马施主是少年英雄,老衲是出家老僧,岂能同日而语?只盼你大展鸿志,襄助燕王多为国家百姓做些好事,也不负了这一生。”

马和见洁庵意志甚为坚定,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随即起立恭声道:“明早敝人将随道衍及镜明两位法师下山,望大师玉体常健,令徒前途无量,异日有缘再来拜见。”再拜辞别而去。

三年一次的会试于月圆之夕结束,秦淮河两岸又挤满了考完试寻欢作乐的士子,郑洽在“郑家好酒”店中过了一夜,就匆匆辞别郑大娘,赶回锺山灵谷寺。他出了城门,沿着护城河往北走,想到这几日考场里的紧张沉重和煎熬,这时终于完全放松了,部分原因乃是他自觉两场制议都答得不错,策问尤其颇有发挥,这场会试整体而言算是考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