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千古苏轼(第10/10页)

我刚到海南的时候,环视天水之际,凄然神伤,对自己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岛呢?”但是又想到,天地就是在水中的,九州就是在大海中的,中国也在这个海中,那么,所有的陆地不都是岛吗?

此时诗人已经如庄子笔下的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在无垠的空间和时间里俯视芸芸众生,豁然开朗,神与天通。个人的得失,人世的忧虑,怎能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苏轼讲了一个故事:

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

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桄榔庵落成之后,苏轼写了一篇《桄榔庵铭》,大意说:天下九州就像一个居室,只要形神俱往,哪里都是我的居处。我苏东坡坚强地安居在这大屋的四个角落里,以不变应万变,观照着我心灵的自由。

《本事词》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王定国被贬遇赦,从岭南回来。苏轼去拜访,宾主宴饮。王定国的家妓柔奴侍宴。苏轼问柔奴:“岭南的生活想必十分艰苦吧?”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大为赞赏,为赋《定风波》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好一个“微笑”!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潇洒而狂傲的微笑将皇帝的昏庸、宵小们的谗言、仕途的曲折、人世的苦痛一股脑儿抛到脑后,心灵和生命的力量茁壮生发,人格之翼排云而上,如秋日之鹤,诗情直上碧霄。

苏轼在年轻时曾写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和子由渑池怀旧》

苏轼终于舍弃了尘世的桎梏,获得了心灵精神的完全自由。在海南,他与当地黎族人交上了朋友,他描写自己寻访黎族朋友时的情形:“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疯。”(《访黎子云》)六十多岁的老人,跟孩子们也是亲密无间:“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小儿娱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纵笔》)

苏轼一次在路上碰见了一位老婆婆,问曰:“世事如何?”婆婆回答说:“世事只如春梦耳。”东坡又问:“何如?”婆婆回答说:“翰林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东坡大笑曰:“然。”于是把老婆婆称为“春梦婆”。

苦难在这位伟大的诗人面前黯然失色,苏轼没有逆来顺受,也不是随遇而安,而是用超然的态度,将自己的精神提升到天地之上、云霄之间,苦难只能使他更加豁达乐观。即便被贬到天涯海角,诗人居然还能引以为自豪:“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年),六十五岁的苏轼获赦北还,结束了七年的岭南生涯。次年五月,苏轼为自己的画像题了一首诗:

心如死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用被贬的三个地名概括自己的“平生功业”,很难说这是示威还是自嘲,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苏轼没有被打倒,没有被击败。从海南回来的苏轼一路上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欢迎,很多地方的官员百姓听说苏轼回来了,自发到路边等待,欲一睹诗人风采。到常州附近时,成千上万人在运河边争先恐后地等待苏轼。苏轼开玩笑说:“这样要把我看杀!”

就在这一年七月二十八日,饱受鞍马劳顿之苦的苏轼在常州与世长辞,吴越之民,无论士庶,相与哭于市,四方无论贤愚皆为之出涕。

请允许我用林语堂先生《苏东坡传》的最后一段话作为这章的结尾吧: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