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21(第7/7页)

他这次讲的和他以前回忆的一样:他叔叔埋伏在公路边的树丛里,袭击尼日利亚士兵的车队。他叔叔及其战友们先开火。对方士兵不知道子弹是从哪儿射来的,就胡乱朝着空无一人的森林射击,最后都被打死了。“所有人,”父亲会强调,“无人生还。”

我把视线转回到报纸上,又读了起来,心里暗暗祈祷父亲不要太早回卧室。我们已经交谈了一个小时,现在都快十点了。我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会不会来找我。后来父亲睡着了。我关掉灯,蜷缩在沙发上。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客厅里有了动静,一直蔓延到我的沙发后面。接着,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摇晃我,先是慢慢地,然后就用上了力气,但我仍旧一动不动。我正想假装打个呼噜,父亲动了动,我沙发背后有东西飞快地动了一下——大概是哥哥俯下了身子。后来,我感觉到他慢慢爬回了我们房间。我等了一会儿才睁眼。父亲的姿势很奇怪。他睡着了,头歪在椅背一侧,双臂松松地垂在身侧。邻居家明亮的黄色灯光常常越过院墙照进我们家,今晚也透过没拉上窗帘的窗户照亮了他脸上一小块地方,让他看起来像是戴了面具:一半黑,一半白。我看着父亲的脸,直到觉得哥哥应该已经走了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告诉哥哥,我去喝水的时候被父亲叫住谈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哥哥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看一本书。那本书的封面上有海有山,海上有一艘船。他一只手支着头。

“你杀了他没有?”房间里安静了很久之后,我问道。

“那傻子不在。”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但哥哥看起来没怀疑我,我的花招奏效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骗他,从来没有。不过,哥哥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等我我不来,他就一个人带着刀子出去了。他慢慢地走近疯子的卡车——那天晚上的那段时间,街头没人,一个人都没有——但疯子居然不在!哥哥很愤怒。

我躺在床上,思绪飘到了过去。我想起有一天,我们钓到好多鱼,多到伊肯纳抱怨背痛。当时我们坐在河边,一遍遍唱着渔人之歌,就像那是一首自由之歌,唱得嗓子都哑了。那天傍晚余下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唱歌。夕阳挂在天空的一角,光线浅淡得像从远处看见的少女的乳头。

之后好多天,哥哥都因为计划接连的失败而闷闷不乐。圣诞节那天午饭时分,父亲讲到他为了我们的行程已经给他的朋友汇了多少钱时,哥哥呆呆地望着窗外。“多伦多”这个词像仙女一样在饭桌上起舞,让母亲满心喜悦。看起来,父亲——正半闭着一只眼睛——为了母亲,经常提及这个地方。新年前夜,尽管有军政府州长安东尼·奥涅鲁格布伦颁布的禁令,鞭炮声仍响成一片。哥哥和我待在卧室里,默默沉思。以前,我们会和两个哥哥一起到街对面放鞭炮,有时候还会跟附近的孩子来一场鞭炮大战。今年不会了。

按照传统,新年前夜应该去教堂望弥撒,于是全家人都挤上父亲的车子,来到教堂。那晚,教堂挤满了人,连门槛上都站了人。每逢节日前夜,人人都上教堂,连无神论者也不例外。那晚充斥着迷信,人们害怕英语里那些以“ber”结尾的月份的守护恶灵会竭力阻碍新年的平安到来。人们普遍相信,在那几个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有记录可查的死亡人数超过一年里其他月份死亡人数之和。26大家都害怕拿着镰刀的恶灵在大地上徘徊,寻找最后的猎物。午夜十二点,牧师宣布我们正式迈入一九九七年,教堂里人们发出幽闭恐惧症患者般的尖叫。他们欢呼着“新年快乐,哈利路亚!新年快乐,哈利路亚!”,又是跳又是相互拥抱,连陌生人都可以抱在一起。他们晃动身体、吹口哨、温声细语、唱歌、叫嚷。教堂外面,阿库雷统治者奥巴的王宫那边放的烟火——没什么破坏力,不过是带闪光灯和人造闪电效果的火箭——照亮了天空。事情一向如此,不管发生了多少事,世界仍循着旧的节奏向前。

圣诞精神要求大家忘记悲伤。然而,悲伤就像白天缩到窗边角落里的窗帘,耐心地熬过明亮的白天,一等夜幕降临就回归原位。总是这样。我们会从教堂回到家,喝胡椒汤,吃海绵蛋糕,再喝些软饮料。父亲会像往年一样播放拉斯·基默诺的录像,然后新年舞会开始。

戴维、恩肯和我同哥哥一道起舞。哥哥忘记了我们的失败,甚至我们的使命,随着拉斯·基默诺的雷鬼音乐的断音节拍有节奏地跺脚。奥班比,我名副其实的哥哥,在灯光下起舞,母亲为他加油喝彩。那一天,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寻求暂时的解脱。他的悲伤可能潜到了地底,让他沉浸在赐福的喧闹中。黎明时分,整个镇子的人都睡了,街头复归平静,天空一片安宁,教堂空无一人,河中的鱼儿也已入眠,轻风拂过柔和的夜色。父亲在大沙发上睡着了,母亲带着两个小的在卧室里睡着了。哥哥倒退着走出院门,窗帘回归原位,在他背后合拢。接着,黎明就像来自地狱的扫帚,扫走了节日的碎屑——随节日而来的安宁、解脱,甚至毫不作伪的爱,就像扫走派对结束后地板上散落的五彩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