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逆流而上(第14/14页)

我坐快船,逆流往重庆,离开了涪陵。那是一个温暖,下雨的早晨,在六月的尾声——长江上厚厚的雾气好似脏脏的灰色丝绸。一辆学校的车把亚当与我送到了码头。城市急速掠过,在雨中,灰暗,熟悉。

前一天夜里,我们最后一次在学生之家吃了饭。他们刻意为了我们,把店开到很迟,因为整晚我们都忙着跟人打招呼,说再见,最后,坐在那儿吃着我们的米粉,感觉很好。我们跟女人们开着玩笑,说着下个学期要来替代我们的新的洋鬼子,说多么容易去骗他们。

几天前,黄能,家里的祖父,跟我谈到了离别。

“你知道,”他说,“当你回到你们美国,那儿不会跟这里一样。你不能走进一家餐馆,说,‘我要一碗抄手。’没人知道你说什么!”

“是的,”我说。“而且我们在美国也没有抄手。”

“你必须用你们英文来点菜,”他说,“你不能跟那儿的人说我们中文了。”然后他笑了——这是个很滑稽的概念,一个既没中文也无抄手的国家。在我们最后一餐后,全家人在门口站着,挥手道别,他们站得直直的,带着紧紧的中国式的笑容。我猜想我看起来大概也是那样——两年的友谊也被收藏进了我的嘴角。

在上午,我们跟桑尼与诺林说再见,她们两人都有上午的课,然后我们去了码头。有些学生那个上午没事,来给我们送别,同行的还有傅主任。中国人的告别从来都不那么舒服——没有拥抱,很少话语,眼泪尽可能忍住。我们很笨拙地握了手,上了船。

水翼船相当拥挤。电视机上放着卡拉Ok带子,我们在码头那儿呆了有三十分钟。外面下着雨,而学生们一直等着。要向朋友表示敬意,你得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彻底不见了,无关天气如何。

望向江面,他们中多数人都在哭。莫金钱靠着码头边缘一根黑色铁杆上。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望向白山坪,而罗杰蹲在一根绳子边。卢克靠住一面墙。还有其他人——查克,迪亚兹,刘易斯,理查德,DJ。他们的眼睛红红的,而他们尽可能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站在雨中,心想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呢。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会去浙江一所私立学校教书;刘易斯会回到偏远的乡下教书。卢克会在十月结婚,在国庆日。这是一桩安排好的婚姻,他从来没跟未来的新娘呆过多少时间,但他是一个农民的好儿子,他不会违抗父母的意愿。

船驶出了岸边。学生们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在他们身后,城市升起了,在雾气中,晦暗不明。跟往常一样,在江上我是用一个外来者的眼光看它:它看起来很大,很不人性,难以透视。很难想象,过去的两年里,这里曾是我的家。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见到它,而它又会如何变化。船驶入了长江的心脏,面对江流。

大江还是它恒常的模样。它不像这里的人,在过去两年间,在我眼里已经有了许多的变化。他们现在要走他们各自的,不可预测的道路了,即便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定格——做抄手,上课,在码头上站着,一动不动。但在江上就不同了,我跟长江的关系总是简单的:有时我顺着水流,有时逆着它。往上游走要慢点,而往下游去要快些。那就真的是全部了——我们交错而过,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最后,我不再去为将来或者过去而担忧,我只是最后一遍看看这城市。建筑是灰色的。因为夏季的雨水,乌江口很宽阔。一条舢板船优雅地靠近江滩。插旗山隐在雾气中了。我们船加了速,逆着稳稳的江流冲去。


[1] 译注:有点像“了不起的盖兹比”中的黛西出场形象。

[2] 译注:剩下的往往只有嘲笑傻子或乡下人的相声小品。

[3] 译注:虽然,有点巧合,1989年的有些重要学生会议乃是在北京大学的塞万提斯像下面展开的。

[4] 译注:这段故事中,展示出了中国社会权力体系与文化环境的悲哀关系,另外,又显出了中国人创意与幽默的惊人才华。都让我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