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逆流而上(第12/14页)

那个下午,我在规定的时间监考。与往常一样,他们相当紧张,很认真作着,虽然我注意到有一个女孩苏三,看起来有点分神。她很苍白,大多数时间都把头放在桌上。

我当时没多想。今天是亚当的生日,在考试后,我们在当地的餐馆,叫上所有同学一起欢宴。每个人都喝太多了,这个晚上很棒,我们又去了学生之家,冯小芹又给了我们更多啤酒喝。

在晚上的某个时刻,莫金钱告诉我琳达的父亲在她考试时已死了。算命人说对了;现在我真希望我坚持让她另选了时间考试。

第二天,苏三从学校里消失了。故事渐渐传出来,点点滴滴的。四天前,她做了堕胎手术,而考试前一晚,她被送去了急症室,因为后发症。到此之前,事情本都保密;我猜想她去找了非法的私人医生,虽然情况并不很清楚。我们能肯定的是,她的急症室之旅惊动了校方,现在他们知道了真相,这是她离开的原因。学生们被抓到发生性行为的话,是要被驱逐的,更别说怀孕了。而且一张纸条会添入他们的档案——不论去到中国何处,那档案都会跟着他们。如果苏三去找任何一份单位的工作,她的上司都会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事儿。

一群女孩在走廊里低声谈论着,她们的脸色沉重。苏三离开后的那晚,我撞到萨拉与丽萨,在我的办公室外。她们都很严肃,我们说着中文,站在俯视城市的平台上。我问到苏三,丽萨小心地看着我。

“你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

“是。”

“你怎么知道的?”

“其他同学告诉我的。”

“你怎么想呢?”

“当然,我想这很不幸。我想她应该被允许毕业。”

“那是不会的,”丽萨道。她是班上较好的一个学生,也比较会思考。我问苏三是否回了家,而丽萨摇着头。

“她不能回家,”她说。“她的父亲非常生气。”

“他怎么知道的?”

“学校告诉他的。当领导们发现了,最初他们答应不去告知她家里。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说了。同样的事情,几年前发生在苏三姐姐的身上,而当她父亲发现了,他打了她。所以现在苏三不能回家了。她父亲非常生气——对于家庭来说,这很丢脸。这是他们家第二次这样丢脸了。”

“你认为系里应该告诉她家吗?”我问。

“我认为这不关他们的事。这是个私人的问题。”

我告诉她我同意,然后我问苏三的男朋友对她如何。

“他挺好。她和他父母的关系挺好,我想他们会帮助她的。也许她就是去了他们那儿。但你知道,她花了几千块钱,想去在他家乡找一份教书的工作,现在她不能毕业了,而她也丢了工作。她也没了那笔钱。”

那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儿——老实说,我更担心苏三会不会从哪座桥上跳下去。但我没说出口。

“这种事儿在哪里都会发生,”我说。“在美国,它也非常普遍。”

“人们会怎么处理那种问题?”

“这很困难,跟这里一样,但通常这种事儿都不会公开。也许那是最大的区别。”

“本来就应该那样。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学校都听说了这件事儿。”

“多数人怎么想?”

“有些人觉得很滑稽;有人觉得她是个坏女人。但我们班上多数学生都为她感到遗憾,虽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她摇摇头,望向江面。“没办法,”她说。

第二天,我二十九岁了。在过去,我过生日时,总觉得这是别人的事儿——我真的又长了一岁,好像不可能似的。但这次,我知道我是二十九了;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要更老一点。过去这两年是漫长的,在此期间,我没有离开过中国西部。

在上午,我跟亚当,以及莫金钱去了汽车站,因为琳达要求我们去接她,在她回来时。她带着黑色的袖章,眼睛红红的。在下车后,她想笑笑,一种中国式的勇敢的笑容,把情感收敛起来,压缩起来,控制起来,推到边缘地带——嘴巴的一角,或者额头上一条痕。但今天,那悲伤太重了;她的嘴巴颤抖着,转头望开。

晚上我给文学班的期末测验打分。我想着,在我监考时,所有事情看起来多么愉快啊,我走在一排排低着头的学生中间,他们努力工作着。我喜欢环绕在他们的沉默与专注气氛中,而且我还喜欢这些认真地低着的黑发脑袋。在这个场面中有一种单纯感,考试也有种类似的单纯,这些跟涪陵生活的复杂,跟中国的政治问题,或者席卷全国的改革开放都无关。这就只是一次文学测验。

在最后那一部分,我要求他们分析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NOTHING GOLD CAN STAY”(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